首阳山下,人族聚落边缘。
一个瘦削却眼神异常明亮的青年,正仰头望着天际。
那里,刚刚有一道绚丽的遁光如同流星般划过,拖曳着长长的灵气尾迹,消失在远方的群山之后。
青年痴痴地望着,直到那光芒彻底不见,才缓缓低下头。
眼中那份混杂着羡慕、渴望与一丝不甘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叫玄都。
和其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围着火堆、茅屋、田埂打转的族人不同。
玄都的心中,始终萦绕着一个挥之不去的梦。
他见过燧人氏长老指尖跳跃的火焰仿佛拥有生命。
见过淄衣氏长老身上那件宝衣无风自动散发温润光华。
更见过有巢氏长老一步踏出便能出现在数十丈外的神异。
他知道,那不是简单的力气大,那是一种名为“修行”的力量,是那些偶尔从天空飞过的“仙人”们拥有的力量。
他也曾尝试过,学着长老们的样子静坐,感受身体里的“气”,可除了腿麻和胡思乱想,一无所获。
他曾大着胆子问过燧人氏长老,如何才能像他们一样。
燧人氏只是温和地摸摸他的头,说那是大道赋予的机缘。
并非常人能及,让他安心劳作,学习技艺,一样能为族群做贡献。
可玄都不甘心。每当天际有仙光掠过,每当他看到长老们施展那不可思议的能力。
他心底那股想要“飞起来”,想要“看看天外天”的冲动,就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不想一辈子被困在这片土地上,虽然这里安全,有族人,有圣火。
但他想看看燧人氏长老口中那浩瀚的星空。
想触摸淄衣氏长老身上那宝衣流转的光华。
想弄明白有巢氏长老在地上画的那些神秘图案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要去寻仙!去拜师!去学那飞天遁地、长生不老的本事!”
这个念头,如同野草,在他心中疯长,最终再也无法抑制。
在一个清晨,玄都收拾了最简单的行囊——几块用树叶包裹的干粮,一个装满清水的皮囊,一根磨得尖锐的硬木棍,还有一颗滚烫而决绝的心。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在燧人氏的圣火祭坛前默默磕了三个头。
又远远对着淄衣氏长老的“制衣坊”和有巢氏长老的功德小屋方向深深一躬。
然后转身,义无反顾地踏出了聚落,走向了那片对族人而言意味着未知与危险的茫茫洪荒。
寻仙之路,远比想象中艰难千万倍。
玄都翻过陡峭的山岭,衣衫被荆棘划破,手脚磨出血泡;
他蹚过冰冷的溪流,冻得嘴唇发紫,瑟瑟发抖;
他在茂密的原始森林中迷失方向,靠着辨认星辰和太阳勉强前行;
他遭遇过凶猛的野兽,靠着机敏和那根木棍侥幸逃生;
他也遇到过一些气息诡异、不怀好意的精怪,被追逐得狼狈不堪,躲藏在岩缝中大气不敢出。
干粮很快吃完,他就采摘野果,挖掘草根,甚至捕捉一些小虫充饥。
皮囊破了,就用大树叶兜水。木棍断了,就再找一根更结实的。
身体的疲惫与痛苦,环境的恶劣与危险,都未能浇灭他心中的火焰。
反而,每一次死里逃生,每一次仰望星空确定方向,都让他的意志更加坚定,眼神更加锐利。
他见过月光下吞吐月华的白狐,见过山谷中打架打崩了小山头的巨猿,也远远感受过某些山林深处传来的、让他灵魂战栗的恐怖气息。
他知道,这个世界真的存在超凡的力量,他的追求并非虚妄。
但他始终没有找到“仙”。那些飞过的遁光太高太远,他追不上。
偶尔感应到有强大气息的洞府,还未靠近就被无形的力量推开或警告。
他只是一个人族,一个在洪荒大能眼中渺小如尘埃的凡人,谁会在意他的渴求?
不知道走了多久,翻过了多少山,越过了多少河。
玄都变得又黑又瘦,衣衫褴褛如同野人,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种。
这一天,他来到了一片相对平缓的山丘地带。
这里的气息让他感到莫名的熟悉和……安宁?
与他一路行来所见的蛮荒险峻不同,这里的丘陵线条柔和,草木生长得颇有秩序。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让人心神平静的韵味。
最重要的是,他隐约看到了远处有熟悉的炊烟升起,听到了模糊的人声。
是……其他的人族聚落吗?
玄都心中一喜,但随即又是一阵失落。他是出来寻仙问道的,不是来寻找同类的。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继续前行,绕过这片区域。
就在他经过一座并不算高、却显得格外清幽宁静的小山时,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这座山,乍看之下普普通通,但不知为何,却给他一种极其特殊的感觉。
仿佛山石草木都蕴含着某种道理,连吹过的风都带着不一样的韵律。
山脚下,似乎还有一条被人常年踩踏出来的、极其细微的小径,通向山上。
鬼使神差地,玄都改变了方向,踏上了那条小径。
山路并不难走,却曲径通幽。
越往上走,那种宁静、祥和、仿佛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就越发强烈。
他心中的浮躁、疲惫、甚至那一丝寻仙不得的沮丧,都在这种氛围中慢慢沉淀、消散。
快到山顶时,他看到了一间极其简陋、几乎与山石融为一体的茅草棚。
棚前空地上,一位身着灰色道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古朴的老者,正背对着他,静静地面向东方。
老者身旁放着一根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扁拐。
晨曦初露,一缕紫气自东方天际被牵引而来,环绕在老者身周,随即被他缓缓吸入鼻中。
那一瞬间,玄都仿佛看到老者周身有淡淡的阴阳二气流转,与天地呼吸共鸣!
仙人!绝对是仙人!
玄都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他跋山涉水,历经艰险,所求的不就是眼前这般景象吗?!
他甚至能感觉到,这位老者与之前感应到的那些强大气息截然不同。
没有压迫,没有疏离,只有一种深不可测的浩瀚与包容的宁静。
他不敢出声,不敢上前,只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山路旁的草地上,朝着老者的背影,重重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
额头触及冰凉湿润的泥土,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满腔的激动与渴望。
老子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跪伏在地、形容狼狈却眼神炽热的青年身上。
以他的境界,自然早已察觉玄都的到来,甚至能感知到他一路的艰辛与那份纯粹而执着的向道之心。
这些年在首阳山观察人族,老子见过无数人族,有勤劳的,有聪慧的,有勇猛的,也有像三祖那样得天独厚的。
但像玄都这般,凭借自身一股执念,硬生生走出舒适安全的聚落。
在危机四伏的洪荒中跋涉寻道,并且心灵未被磨灭反而愈发剔透坚定者,却是第一个。
更重要的是,老子在他身上,隐约看到了《金丹大道诀》未来传承的一丝因果牵连。
此子心性坚韧,向道至诚,灵魂虽未修炼却颇为纯净,正是传承此法、并以其为引,将此道广播于人族的最佳人选之一。
缘法,到了。
“你,为何跪我?”老子声音平淡,如同山间清泉流淌。
玄都听到问话,激动得身体微颤,连忙抬起头,声音因为紧张和干渴而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
“小子玄都,人族出身,一心向道,渴望寻仙访圣,学那长生逍遥、护佑族人之法!”
历经千辛万苦至此,得见仙颜,恳请仙长垂怜,收小子为徒!
玄都愿侍奉左右,聆听教诲,万死不辞!
说完,又是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额前已见血痕。
老子看着他,沉默片刻。山风拂过,带着草木清香。
“向道之心可嘉,毅力亦是不凡。”
老子缓缓道,“然,道不可轻传。
你可知,修行之路,崎岖漫长,未必能得长生,反而可能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小子知道!”玄都毫不犹豫。
“但求道无悔!若不能窥得大道真容,浑噩一生,与草木何异?纵死无悔!”
“纵死无悔……”老子轻声重复,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赞许。
这份心性,在人族之中,确实难得。
“你既有此心,又跋涉至此,也算与吾有缘。”
老子终于松口,“吾乃太清老子。
今日,便收你为记名弟子,传你修行之法。
能否有所成就,日后能否得入玄门正宗,皆看你自身造化。”
玄都闻言,狂喜瞬间淹没了全身!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清老子?那……那不是道祖鸿钧的首徒,传说中的盘古正宗、玄门大师兄吗?
只从那些飞来飞去,修士口中提起过!
自己竟然……竟然拜入了这位无上存在的门下?!
虽然只是记名弟子,但这已是做梦都不敢想的无上机缘!
“弟子玄都,拜见师尊!谢师尊收录之恩!”
玄都声音哽咽,再次大礼参拜,这一次,是正式的拜师之礼。
老子受了礼,示意他起身。“你且过来。”
玄都恭敬上前。老子伸出一指,点向玄都眉心。
指尖并无光华,但玄都却感觉一股庞大到无法形容、却又温和无比的信息流,伴随着一种直指大道的玄妙道韵,涌入他的识海!
《金丹大道诀》!
从最基础的呼吸吐纳、感知灵气,到引气入体、炼精化气,到打通经脉、凝练真气,再到至关重要的筑基、结丹……
一层层玄奥的口诀、行功路线、观想图景、注意事项,如同烙印般深深印入他的灵魂!
其中蕴含的阴阳调和、五行生克、精气神合一的无上道理,更是为他打开了一扇前所未见的大门!
不仅如此,老子还将自己对人族的观察与期望,人族体质特性与修炼此法的优势。
以及此法对于人族文明延续发展的潜在意义,也以意念的方式传递给了玄都。
玄都如痴如醉,沉浸在浩瀚的功法奥义之中,身体不由自主地盘膝坐下,按照功法最基础的部分开始尝试。
或许是心诚则灵,或许是此地灵气特殊,也或许是他这些年跋涉无形中锤炼了意志与体魄。
没过多久,他竟然真的感应到了空气中那游离的、温和的天地灵气,并尝试着将其引入体内!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并且很快就逸散了,但这第一步的跨出,已然标志着他人生的彻底转变!
老子静静地看着,微微颔首。此子悟性,果然不错。
待玄都初步消化了功法信息,从入定中醒来,老子方才开口道。
“此《金丹大道诀》,乃吾观你人族体质特性所创,循序渐进,最宜人族修行。”
你既习得,当时刻勤勉,不可懈怠。
“弟子谨遵师尊教诲!”
玄都激动万分,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体内那一丝微弱却真实不虚的“气感”,知道师尊所传,乃是无上正法!
老子顿了顿,又道:“此功法,非你一人之道。”
你当返回人族,将此功法传于燧人、淄衣、有巢三人。
由他们择选心性、资质合适者传授,循序渐进,广播于人族之中。
切记,不可贪功冒进,不可恃强凌弱,当以强身健体、开启智慧、护佑族群为要。
人族未来,或可凭此,于洪荒争得一线生机与尊严。
玄都闻言,心神一震,随即明白了师尊的深意。
这不仅是在教他修行,更是将一份关乎整个人族未来的重任,交付给了他!
“弟子明白!定不负师尊所托,将此法完整传于三祖,并告知师尊深意!”
玄都肃然应道。
老子点了点头:“你去吧。好生修炼,若有不解之处,可来首阳山寻我。”
然大道终究需自悟,不可过于依赖。
“是,师尊!”玄都再次叩拜,这才起身。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轻快,精神前所未有的清明。
那寻仙问道的迷茫与艰辛,此刻都化为了脚踏实地的希望与沉甸甸的责任。
他没有多做停留,辞别老子,转身下山。
这一次,他的脚步沉稳而坚定,目标明确——返回人族聚落,完成师尊的嘱托!
数日后,历经跋涉(有了初步修为,速度快了不少),玄都终于回到了熟悉的、不周山脚下的人族聚居地。
他的归来,尤其是他身上那隐约不同以往的气质,引起了族人的注意。
当他直接求见三祖时,燧人氏、淄衣氏、有巢氏都亲自接见了他。
在聚落中央,圣火祭坛旁,玄都面对三位人族领袖,恭敬地行礼。
然后,将自己在首阳山遇见太清老子、被收为记名弟子、得传《金丹大道诀》的经过。
原原本本地道出,并将老子关于人族修炼此法的深意,也一字不差地转达。
最后,他以神念(初步修炼所得)配合口述,将《金丹大道诀》从基础到结丹的完整功法,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三祖。
三祖初闻“太清老子”之名,已是震惊。
待听到玄都转述老子对人族的观察与期望,更是动容。
当他们亲自以神念探查玄都传递过来的《金丹大道诀》时。
饶是他们已是大罗金仙,见识过大道功德玄妙,也不禁为这部功法的精妙、系统与对人族体质的完美契合而拍案叫绝!
这部功法,不像他们得自大道功德那般一步登天、难以复制。
而是为每一个普通人族,都指明了一条可以凭借自身努力、循序渐进、一步步强大起来的康庄大道!
它不要求极高的先天悟性(当然有更好),更注重持之以恒的修炼与对自身精气神的调和,这正是最适合如今人族现状的道路!
“太清圣人(三祖心中已尊其为圣)大德!此恩此德,人族永世不忘!”
燧人氏对着首阳山方向,郑重一拜。淄衣氏和有巢氏亦同时行礼。
他们深知这部《金丹大道诀》对人族的意义,绝不在燧火、衣物、房屋之下!
这是人族真正掌握自身力量、迈向文明自强、在洪荒立足的根本保障!
没有丝毫犹豫,三祖立刻行动起来。他们以自身无上威望,召集所有族人,郑重宣布了此事(略去老子具体身份,只言有上古大贤怜悯人族,赐下修炼正法)。
然后,以燧人氏为主,淄衣氏、有巢氏辅助,开始系统地传授《金丹大道诀》最基础的部分——呼吸吐纳、感应灵气、引气强身。
他们首先挑选了一批心性沉稳、身体健康的青壮年作为第一批学习者,亲自指点。
玄都也参与其中,以自己初步修炼的体会现身说法。
消息如同春风,瞬间吹遍了整个人族聚落!
所有人都激动不已!原来,他们这些“凡人”,也有机会像三祖那样,掌握超凡的力量?
也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甚至……飞天遁地?
修炼的热情,如同野火般蔓延开来。
田间地头,屋前树下,甚至在夜晚的篝火旁,都能看到人们按照传授的方法。
认真地进行着最基础的呼吸练习,尝试感应那玄之又玄的“气”。
虽然绝大多数人进展缓慢,甚至许多人许久都感应不到灵气,但没有人气馁。
因为三祖和玄都告诉他们,这是水磨工夫,贵在坚持。
而且,即便只是按照功法调整呼吸,规律作息。
许多人也感觉身体明显比以前更加强健,精神更加饱满,一些陈年小病竟不药而愈!
希望,实实在在的希望,在每个族人心底生根发芽。
人族的气运,在这全民向道(虽然只是最初阶)的氛围中,竟然再次出现了缓慢而坚实的增长。
那原本微弱的文明之火,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燃料,燃烧得更加明亮、更加温暖。
首阳山上,老子静坐茅棚,神念微微扫过山下那热火朝天的修炼景象,古井无波的面容上,似乎有了一丝极淡极淡的涟漪。
金丹大道,已然播下。人道之路,就此不同。
而他自身那停滞已久的圣境关隘,在这份“传道”之因果悄然建立、与蓬勃“人道”气运产生微妙联系的刹那,仿佛也松动了一丝。
无为之中,已然有为。他的道,似乎也因此,向前迈进了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