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工业区工作坊的尘埃落定,其引发的“回响”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波纹缓慢而坚定地扩散至更广阔的领域。乔妍沉浸在整理素材与消化感悟的过程中,那些来自老工人的厚重记忆、年轻探索者的锐利目光、以及沈皓明冷静的结构性剖析,在她脑海中反复碰撞、发酵。她感到《双生火焰》新框架的血肉,正在这些具体的、充满张力的“人间烟火”中,一点点变得丰满、清晰。
然而,就在她准备将更多精力投入前期拍摄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契机,如同命运埋下的伏笔,悄然浮现。
事情的起因,是沈皓明那边一个看似常规的商业决策。他主导并购后重组的海外公司,为了重塑品牌形象并深化本地化运营,计划启动一个大型的cSR(企业社会责任)项目。项目团队提交了几个常规方案,涉及环保、教育等传统领域,却都被沈皓明以“缺乏新意,难以形成差异化影响力”为由驳回。
在一次高层视频会议上,面对项目团队略显焦头烂额的汇报,沈皓明沉默地听完,手指在光滑的会议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了几下,忽然开口,问了一个让所有人愣住的问题:
“我们收购的这家公司,其核心工厂所在的北美老工业城市,是否也面临着产业转型、社区记忆流失的问题?”
会议室陷入短暂的寂静。负责当地事务的副总裁迟疑地回答:“是……是的,沈总。情况甚至比国内一些老工业区更严峻,锈带(Rust belt)的称呼已经很多年了。”
沈皓明点了点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屏幕上的众人:“那么,为什么我们的cSR项目,不能着眼于这个与公司历史、所在地社区命运都息息相关的问题?去支持那些记录、守护并创造性转化这些工业记忆的个人或组织?”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比如,支持一些有深度的纪实影像项目,去探讨全球工业化浪潮下的个体命运与社区韧性。这既能体现我们作为跨国企业的历史洞察力与人文关怀,其产出的内容,也具有独特的文化价值和长期传播潜力。”
这个提议完全跳出了传统cSR的框架,带着鲜明的“沈氏”风格——精准、冷峻,却直指核心。视频会议另一端的高管们面面相觑,有人露出思索的神情,也有人难掩疑虑。毕竟,支持纪录片,听起来远不如捐建一所学校或植树造林来得直观和“安全”。
会议结束后,沈皓明回到书房,看到乔妍正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分镜草图凝神。他走到她身边,将会议上发生的事情,用一种极其平淡的口吻告诉了她。
乔妍从创作思绪中抽离,有些愕然地抬起头:“你……在说我的项目?”
“不完全是。”沈皓明拉开她旁边的椅子坐下,目光落在她屏幕上那些关于老工业区的影像构思,“我说的是一个符合商业逻辑和企业战略的cSR方向。一个关于全球工业记忆与转型的纪实影像计划。当然,”他话锋微转,看向乔妍,眼神深邃,“如果你恰好有符合这个方向、并且足够优秀的项目方案,我相信在公平评估下,会具有很强的竞争力。”
乔妍的心跳骤然加快。她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他并非要直接为她提供资源,那违背了他们之间关于事业独立性的默契,也并非他行事的风格。他是在以他掌控的商业帝国为棋盘,巧妙地挪动了一颗棋子,为她开辟了一个全新的、可以凭借自身实力去争取的“战场”。一个将《双生火焰》的创作,与更宏大的全球性议题、以及实实在在的跨国企业资源对接的可能性。
这不再仅仅是艺术上的探索,更是一个将个人创作置于全球化语境下,接受商业与社会的双重检验的机遇。挑战巨大,但前景也前所未有地广阔。
“我需要时间准备方案。”乔妍深吸一口气,眼神迅速从惊讶转为专注的锐利。
“当然。”沈皓明语气依旧平淡,“评估流程会很严格。你需要证明你的项目,在学术深度、艺术水准、社会影响力以及跨文化传播力上,都具有显着优势。”
接下来的日子,乔妍的生活节奏再次提速,但这一次,带着明确的目标感和前所未有的兴奋。她暂时搁置了具体的拍摄,全身心投入到项目方案的撰写中。这要求她不仅仅是一个创作者,更要成为一个清晰的策划者和说服者。
她重新梳理《双生火焰》的核心理念,将其置于全球后工业时代变迁的宏大背景下进行阐释。她计划选取国内这个老工业区、沈皓明公司所在的北美锈带城市、以及一个同样经历过剧烈工业转型的欧洲老工业基地(比如德国的鲁尔区),作为三个平行的观察样本。通过跟踪记录这三个地区在“恒久”工业遗产与“刹那”创新转型之间的挣扎、探索与共生,来描绘一幅跨越文化与制度的、关于人类文明动能转换的深邃图景。
她联络了李教授和国内外几位研究工业遗产、城市转型的学者,寻求理论支持与合作;她让王磊团队开始整理之前积累的极具冲击力的影像素材,用于方案展示;她甚至开始恶补相关的国际议题话语体系和传播策略。
这几乎是一个小型的学术研究与国际合作项目策划过程。乔妍常常伏案至深夜,书房里堆满了各种语言的报告、论文和地图。沈皓明偶尔会端着一杯热饮进来, silent地看一会儿她屏幕上复杂的图表和文稿,并不多言,只是在她因某个概念卡壳而蹙眉时,会偶尔用他那种化繁为简的商业语言,点出关键。
“你的优势在于,”一次,他看着她纠结于如何阐述项目的“独特性”时,平淡地指出,“你不是外部观察者,你的《回声地图》实践,证明了你具备连接学术、艺术与公众的‘转译’能力,以及调动社会参与的行动力。这是很多纯学术研究或纯艺术项目不具备的。”
这句话如同拨云见日,让乔妍找到了阐述的重点。她不再仅仅强调影片的艺术性,而是着重突出其作为“跨学科实践平台”和“公共对话催化剂”的复合价值。
就在乔妍全力以赴准备方案时,沈皓明那边也并非风平浪静。他那个打破常规的cSR提案,在公司内部引发了不小的争议和阻力。一些保守派高管质疑其风险与回报的不确定性,甚至隐晦地暗示这是否掺杂了决策者的个人偏好。
乔妍能从他偶尔比平时更冷硬的侧脸线条和书房里更晚熄灭的灯光中,感受到那份无形的压力。他是在用自己的权威和商业信誉,为她,也为一个他认可的方向,开辟一条充满未知的航路。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在他一次深夜归来,带着一身疲惫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时,轻轻走过去,将一条薄毯盖在他身上。
沈皓明没有睁眼,只是伸手握住了她即将抽离的手腕,力道有些重。他的手心很凉。
“方案准备得怎么样了?”他低声问,声音带着倦意。
“差不多了。”乔妍轻声回答,“后天内部初审。”
“嗯。”他应了一声,沉默片刻,才缓缓松开手,依旧没有睁眼,“去做吧。”
简单的三个字,却承载着千钧重量。乔妍知道,他那边承受的压力,恐怕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大得多。
两天后,乔妍带着精心准备的方案,参加了沈皓明公司cSR项目委员会的初次评审会。会议室里坐满了来自不同部门、眼神挑剔的高管和外部专家。乔妍穿着简洁利落的职业装,站在投影幕布前,深呼吸,然后开始了她的阐述。
她没有过多渲染情感,而是用清晰的逻辑、有力的数据、以及极具感染力的影像片段,系统地展示了《双生火焰》全球工业记忆项目的价值维度。她从学术前沿讲到社会痛点,从艺术创新讲到跨文化共鸣,从《回声地图》的成功实践论证了项目的可执行性与公众动员潜力。
她的陈述冷静、自信、条理分明,完全超出了在场许多人对一个“纪录片导演”的预期。提问环节,面对各种尖锐甚至略带刁难的问题,她均能沉着应对,引用的案例和数据信手拈来。
沈皓明坐在会议桌的主位,全程几乎没有发言,只是安静地听着,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乔妍身上,深邃难测。
评审会结束,乔妍走出会议室,手心微微出汗。她知道,自己已经尽了全力。剩下的,已非她所能控制。
晚上,她有些忐忑地等待结果。沈皓明回来得比平时稍早,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脱下外套,走到她面前,将一份文件递给她。
是cSR项目委员会的内部评估纪要。在“项目创意与战略契合度”一栏,给出了“优秀”的评价;在“执行团队能力评估”一栏,赫然写着:“项目发起人乔妍女士,展现出卓越的跨领域整合能力与清晰的项目领导力,其既往成果(如《回声地图》)具有显着的社会影响力,团队构成合理,具备执行此类复杂国际项目的潜力。”
最终结论是:“建议纳入重点考察项目,进行下一轮详细预算与执行计划评估。”
乔妍看着那份措辞严谨、评价却极高的文件,一时有些怔忡。她抬起头,看向沈皓明。
他深邃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
“恭喜,”他语气平淡如常,“你拿到了入场券。”
没有拥抱,没有激动的言语。但乔妍知道,这简短的几个字背后,是她无数个日夜的呕心沥血,也是他在商业战场上为她顶住压力、开辟出的一条生路。
他们的星轨,在这一刻,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紧密地交织在了一起。前路依然挑战重重,全球项目的协调、跨文化理解的鸿沟、巨额预算的管理……每一道都是险峻的关隘。
但此刻,乔妍心中充满了跃跃欲试的勇气。她不仅是在为自己的艺术理想而战,也是在回应他那份沉静而强大的信任与支撑。
新的舞台幕布,正在缓缓拉开。而她和他的《双生火焰》,即将在这片更广阔的天地间,灼灼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