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带城市的气息尚未从肺叶中完全散去——那是一种铁锈、尘土与某种顽强生机混合的味道——乔妍的团队已置身于华盛顿特区全然不同的空气中。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棱角分明，光洁有序，权力以建筑、林荫大道和行色匆匆的西装革履为语法，书写着无声的宣言。从“锈带重生”的社区仓库到波托马克河畔的智库殿堂，空间的转换剧烈得让人有些恍惚。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拜访一家享有盛名的经济政策研究所，并与其中一位资深研究员进行访谈。研究所位于一栋充满现代感的玻璃大厦内，与不远处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政府建筑相互映照，构成一种过去与现在、形式与功能并置的奇特景观。
接待他们的研究员名叫艾瑞克·韦斯，年纪与沈皓明相仿，穿着合体的西装，举止优雅，言辞精准。他的办公室宽敞明亮，视野极佳，可以俯瞰部分城市景观。墙上挂着的并非装饰画，而是复杂的图表和经济指标走势图。
访谈开始，艾瑞克对乔妍带来的、关于锈带的第一手观察表现出专业的兴趣。他聆听时手指交叉置于下颌，眼神专注，偶尔点头。
“很有趣的田野记录，”当乔妍描述完卡洛斯的灯具和玛莎的社区花园后，艾瑞克评论道，他的语气温和而客观，“这些基层的努力，在缓解社会阵痛、提供心理缓冲方面，确实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它们是社会韧性的具体体现。”
他的用词——“阵痛”、“缓冲”、“韧性”——让乔妍感到一种微妙的距离感。这些词汇像一件件光滑的工具，将那些鲜活的、充满挣扎与汗水的现实，妥帖地收纳进一个理性的分析框架中。
乔妍将话题引向了他们在创新产业园感受到的“断裂”，以及汤姆所说的“河流改道”般的感受。
艾瑞克微微颔首，表示理解，随即用清晰而平稳的语调开始分析：
“从宏观经济的结构性转型角度来看，这种‘断裂’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旧的比较优势丧失，资本和劳动力必然要向生产率更高的部门流动。政府主导的产业园区，正是试图加速这一进程，培育新的增长极。”他走到一块白板前，熟练地画出示意图，“问题在于，人力资本的转型速度，远远跟不上物质资本的流动速度。一个装配线工人，很难在短时间内转型为生物科技研究员。这中间存在巨大的技能鸿沟。”
他顿了顿，回到座位，“所以，你看到的‘断裂’，本质上是转型期摩擦成本的具体表现。社区工坊和非营利组织，在一定程度上，是在承担这部分社会成本，弥补转型的缝隙。”
他的分析逻辑严密，无可挑剔，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解剖着现象的肌理。乔妍不得不承认，他的视角提供了在锈带无法看到的全景图。然而，在这幅全景图里，卡洛斯的焊花、汤姆的迷茫、玛莎的疲惫，似乎都被抽象成了“摩擦成本”、“社会韧性”或“转型阵痛”这样的数据点。个体的命运，在宏大的叙事中被稀释了。
“那么，”沈皓明第一次开口，他的问题直接指向核心，“在您看来，这种‘摩擦成本’和‘转型阵痛’，是否有一个可接受的阈值？或者说，在追求整体经济效率的过程中，一部分群体和地域被系统性地‘落下’，是否被视为一种必要的代价？”
艾瑞克看向沈皓明，眼神中闪过一丝欣赏，仿佛遇到了一个懂得游戏规则的对话者。
“这是一个经典的效率与公平的权衡问题，”他回答，语气依旧平稳，“在政策制定中，我们追求的是帕累托改进，即在无人受损的情况下使一些人获益。但现实中，更多的情况是卡尔多-希克斯改进，即总收益大于总损失，但部分群体会承受损失。这时，理论上可以通过转移支付来补偿受损者……”他做了一个流畅的手势，“……但实际操作非常复杂。政治意愿、财政能力、补偿机制的精准度，都是制约因素。”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是否必要”，而是阐述了决策的复杂性与约束条件。这是一种属于华盛顿的语法——用严谨的分析包裹住价值的判断，用过程的描述替代立场的表达。
访谈结束后，艾瑞克礼貌地将他们送到电梯口。电梯门合上，将那间视野开阔、充满理性光芒的办公室隔绝在外。狭小的空间里一时寂静无声。
回到车上，王磊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他说得都对，但我听着……心里有点堵得慌。好像那些活生生的人和他们经历的一切，都变成他白板上的几条线和几个词了。”
乔妍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象征权力与秩序的建筑，轻声说：“因为他身处的位置，决定了他必须用这种‘语法’来思考和言说。在这里，情感和个体的故事，需要被翻译成政策和系统能理解的语言。”
她想起艾瑞克谈到“补偿机制”时那平静无波的眼神，与卡洛斯抚摸台灯时眼中的光芒，形成了如此尖锐的对比。一种光芒属于抽象的系统和逻辑，另一种光芒属于具体的生活与创造。
沈皓明看着前方笔直的道路，接话道：“他提供了‘铁王座’本身的逻辑视角。理解了这种逻辑，才能更深刻地理解那些‘微光’为何只能在缝隙中闪烁，也才能明白，玛莎和卡洛斯他们的努力，不仅仅是在对抗经济困境，更是在对抗一种将人‘指标化’和‘代价化’的系统性力量。”
乔妍深吸一口气。华盛顿的“语法”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但它也像一块坚硬的基石，垫在了她在锈带感受到的所有漂浮的情绪和观察之下。她看到了问题的两个面——一面是铁王座下具体而微的挣扎与微光，另一面是铁王座之上，那套冰冷、高效、却难免漠然的运行逻辑。
《双生火焰》不仅要记录火焰与灰烬，也要记录催生火焰、并决定着灰烬如何被看待和处理的，那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她的镜头，在捕捉了废墟上的创造与园区旁的断裂之后，此刻，仿佛也对准了那驱动这一切的、隐藏在幕后的巨大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