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掌声与赞誉，如同塞纳河上绚烂的晚霞，美好却短暂。论坛日程紧凑，展映次日，便是密集的行业交流会、一对一洽谈，以及各个单元奖项的评审观摩。乔妍和沈皓明如同上了发条的陀螺，穿梭在不同的会议室、放映厅和咖啡座之间。
沈皓明显然才是这些场合真正的主角。他流利切换着英语和法语，与欧洲各大电视台纪录片部门的负责人、独立发行商、电影节选片人交谈，言辞精准，态度从容。乔妍跟在他身边，主要负责补充创作层面的细节，她发现，沈皓明在推介《双生火焰》时，策略极其清晰——对公共电视台，强调其社会议题的公共价值和对全球化弊病的深刻揭示；对艺术影院线和付费点播平台，则着重分析其独特的视听美学和作者性带来的品牌增值效应；而对那些以扶持新锐导演着称的基金会和制片人，他则会巧妙地引出乔妍作为新人导演的潜力与视角的稀缺性。
他像一个最顶级的销售，卖的却不是简单的商品，而是一套复杂的价值观念和美学体系，并且总能找到最可能为之买单的对象。
“休息半小时。”在一场与德国-奥地利公共电视联盟（ARd）代表的漫长会谈后，沈皓明看了眼手表，对乔妍说。他们此刻正在论坛主办方提供的一个临时休息区，窗外就是着名的香榭丽舍大街，车流如织，游客如梭，与室内冷静专业的氛围形成鲜明对比。
乔妍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揉了揉因为持续保持微笑和专注而有些僵硬的脸颊。她看着窗外那片代表着巴黎繁华与时尚的街景，心中却莫名想起锈带那些空寂的街道和废弃的厂房。世界的参差，如此直白地并置在眼前。
“累了？”沈皓明端了两杯 espresso 过来，放在小圆桌上，在她对面坐下。他看起来依旧精神奕奕，只是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还好。”乔妍摇摇头，拿起那杯小小的、浓黑的液体，抿了一口，极致的苦涩让她精神一振，“只是觉得……有点不真实。好像我们带着锈带的尘土和噪音，闯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世界本就是由无数个平行空间组成的。”沈皓明也喝了一口咖啡，目光投向窗外，“香榭丽舍的流光溢彩，和锈带的断壁残垣，同时存在，都是真实的。《双生火焰》的价值，就在于它试图打通这些空间之间的壁垒，让人们看到这种并存，以及并存之下的代价与关联。”
他的解读总是如此冷静而宏观。乔妍正想说什么，目光却被窗外不远处，一个刚从豪华轿车里下来、被几位助理模样的人簇拥着的身影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亚洲面孔的中年男人，穿着价格不菲的定制西装，梳着一丝不苟的发型，气质矜贵，眉宇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疏离感。乔妍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看什么？”沈皓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当看清那人时，他端着咖啡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复杂，如同平静湖面下骤然涌动的暗流。
“那个人……好像有点面熟。”乔妍迟疑地说。
沈皓明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平淡，却比平时更冷了几分：“谢永安。永晟资本的创始人。”
永晟资本！乔妍想起来了，这是国内最顶尖的私募股权基金之一，实力雄厚，投资版图遍布各行各业，尤其在文化传媒领域也有不少布局。谢永安本人更是财经新闻上的常客，以眼光毒辣、手段强硬着称。可是，他怎么会出现在巴黎一个偏向学术和非营利的纪录片论坛上？
“他……也对纪录片感兴趣？”乔妍有些疑惑。
沈皓明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他对一切有可能产生高回报，或者具备战略卡位价值的‘内容’都感兴趣。”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低沉，“而且，他和我父亲是旧识。”
最后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水中。乔妍立刻意识到，谢永安的出现，恐怕并非偶然。她想起之前隐约听说过的，关于沈皓明与他父亲理念不合，才独立出来创办现在这家公司的传闻。难道……
就在这时，谢永安似乎也注意到了他们这边。他的目光越过熙攘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沈皓明身上，随即，脸上露出一抹程式化的、却带着强大自信的笑容，迈步朝他们走了过来。
“皓明，真是巧啊。”谢永安的声音温和，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压迫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他的目光随即落到乔妍身上，带着审视，“这位是？”
“乔妍，《双生火焰》的导演。”沈皓明站起身，态度不卑不亢，替乔妍介绍，“乔妍，这位是永晟资本的谢总。”
“谢总您好。”乔妍也连忙起身，礼貌地问候。她能感觉到，两个男人之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的气场。
“乔导演，年轻有为。”谢永安笑了笑，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沈皓明身上，“皓明，看来你离开沈氏之后，眼光依旧独到。这部《双生火焰》，我听说了，动静不小。连老严那个油盐不进的家伙，都在你们这儿碰了钉子？”他语气轻松，像是在聊家常，但话里的信息量却让乔妍心中一凛。他不仅知道《双生火焰》，连他们与平台谈判的细节都一清二楚！
沈皓明表情不变：“只是创作理念上的一些分歧而已。”
“理念？”谢永安轻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皓明啊，你还是这么……理想主义。不过，理想主义在有些时候，是需要巨大的成本来支撑的。”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我这次来巴黎，除了参加一个投资峰会，也是受论坛主席私人邀请，来看看一些有潜力的‘非虚构’项目。毕竟，好的故事，永远是稀缺资源，而稀缺资源，就值得投入。”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乔妍，最后落回沈皓明身上：“《双生火焰》很有潜力，但要走得更远，需要的不仅仅是电影节的光环。或许，我们可以找个时间，单独聊聊？毕竟，我和你父亲，都希望看到你做得更好。”
这番话，看似邀请，实则绵里藏针，既展示了实力和资源，又隐隐带着长辈式的“关怀”和某种程度的施压。
沈皓明沉默了片刻，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回应：“谢谢谢叔关心。不过我们这次行程安排很满，恐怕抽不出时间。以后有机会再说。”
直接而礼貌的拒绝。
谢永安脸上的笑容未变，眼神却深邃了几分：“没关系，来日方长。”他拍了拍沈皓明的肩膀，动作亲昵，却带着一种掌控感，“替我向你父亲问好。”
说完，他朝乔妍微微颔首，便带着他的人，转身汇入了人群，很快消失不见。
休息区恢复了安静，但空气中却仿佛残留着刚才那场短暂交锋的硝烟味。
乔妍看着沈皓明，他依旧站着，身姿挺拔，侧脸线条冷硬，望着谢永安消失的方向，眼神如同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
香榭丽舍大街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明媚而温暖，却无法驱散此刻萦绕在两人心头的、来自遥远东方资本世界的沉沉暗流。乔妍明白，巴黎之行，并非只有掌声和鲜花。真正的博弈，或许才刚刚开始。而沈皓明与他身后那个庞大商业帝国以及其代表的价值逻辑之间的角力，也因为谢永安的出现，变得更加清晰和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