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拼图”一期试点，选址定在了城西一片名叫“梧桐里”的老街区。这里曾是轻工业聚集区，随着产业外迁，留下不少有年代感的老厂房、筒子楼和纵横交错的小巷。街区老龄化明显，但也有不少文艺小店和年轻租客入驻，新旧交织，记忆层次丰富，正符合项目“寻找变迁中的城市心跳”的定位。
项目筹备组的第一次正式会议，就在沈明珠那个略显局促的新工位旁临时拼起的小圆桌进行。与会者：沈明珠（名义牵头人，实际上的总策划兼打杂）、乔妍（内容支持与纪录片衔接）、王磊（万能助理兼气氛组），以及一位战略投资部临时派来“观察学习”的实习生小陈。
沈明珠在白板（一块从仓库翻出来的旧写字板）上画了个简易的梧桐里地图，标出了几个潜在的合作点：社区居委会、街角开了二十年的“老张理发店”、由旧厂房改造的“青年艺术空间”，以及一家专卖二手书和旧物的“时光杂货铺”。
“我们的第一阶段目标，”沈明珠用马克笔点了点地图，“不是立刻搞大活动，而是‘混个脸熟’，建立基本信任。尤其要搞定两个关键人物：居委会的刘主任，和理发店的老张师傅。”
“刘主任好说，我们有苏老师基金会的介绍信，谈公益合作，她应该会支持。”乔妍分析道，“但老张师傅……听说脾气有点倔，不太爱跟外人打交道，他的理发店就是个社区信息交换站，如果能争取到他，等于打开了本地老人的‘情报中心’。”
王磊举手：“那咱们带点礼物去？水果？保健品？”
沈明珠摇头：“太刻意。这种老街坊，看重的是实在和诚意。我们得找个由头，自然地接触。”
她想了想，看向乔妍：“乔制片，你们之前拍《双生火焰》，不是有很多采访废弃工厂老工人的素材吗？有没有提到过这一带以前工厂里流行的发型或者着装特点？”
乔妍眼睛一亮：“有！当时有位老师傅还抱怨，说现在年轻人都不懂当年‘板寸’和‘干部头’的区别了，说那都是有讲究的。我们好像还拍到了几张老照片，里面有工人在理发摊前排队。”
“好极了。”沈明珠打了个响指，“王磊，去把那段素材里关于发型和旧时理发摊的照片找出来，打印几张清晰点的。小陈，你查一下梧桐里这一片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主要有哪些工厂，把名字和主要产品记一下。”
她又转向乔妍：“乔制片，麻烦你以纪录片导演的身份，准备几个关于‘老工厂生活记忆’的温和问题。我们明天下午，就去‘老张理发店’理发，顺便，‘请教’问题。”
“理发？”王磊摸了摸自己刚弄没多久的头发，“可我这头发……”
“我剪。”沈明珠指了指自己，“我头发长了，正好需要修剪。乔制片如果需要，也可以修一下刘海。重点是，我们是真实的顾客，付钱理发，然后在理发过程中，自然聊起话题，展示老照片，表达对街区历史的兴趣和尊重。这叫‘沉浸式调研’。”
乔妍忍俊不禁：“这法子……倒是很‘沈明珠’。”
第二天下午，一行四人（实习生小陈也被拉来观摩）走进了“老张理发店”。店面不大，约莫十平米，陈设简单却异常整洁。老式转椅，斑驳但干净的镜子，墙上挂着几把寒光闪闪的剃刀和老式推子。一位穿着洗得发白蓝色工装、头发花白但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师傅，正戴着老花镜，给一位大爷刮脸，动作沉稳流畅，店里弥漫着淡淡的皂角和爽身粉的味道。
看到一下子进来四个年轻人（尤其还有两个生面孔），老张师傅从镜子里瞥了一眼，没说话，只是手下更轻了些。
等大爷满意地摸着光溜溜的下巴离开，沈明珠上前一步，语气礼貌：“张师傅您好，我们想理发。”
老张师傅打量了他们一眼，目光在沈明珠和乔妍脸上多停了一秒，点点头，指了指墙边的长椅：“坐着等会儿，我收拾一下。”
趁他清理工具的空档，沈明珠和乔妍低声观察着店里的细节：玻璃板下压着不少黑白老照片，有集体合影，也有个人的；一个旧橱柜里，居然还摆着几个印有“红星纺织厂”、“前进机械厂”字样的搪瓷缸。
轮到沈明珠坐上转椅。老张师傅围上围布，声音沙哑但清晰：“怎么剪？”
“稍微修短一点，打薄些，清爽就好。”沈明珠对着镜子说。
“嗯。”老张师傅拿起剪刀，手法娴熟地开始工作，话很少。
剪了大约五分钟，店里只有剪刀的咔嚓声。沈明珠从镜子里看到乔妍对她使了个眼色，于是自然地开口，声音放得轻缓：“张师傅，您这店开了很多年了吧？感觉特别有味道。”
“嗯，二十三年了。”老张师傅手下没停。
“真厉害。我们最近在做一些关于城市老记忆的收集，特别佩服像您这样，一直坚守在老地方的手艺人。”沈明珠继续说，语气真诚，“我们之前采访过一些老工人，他们还提起以前在工厂里，理发可是件大事，说什么‘板寸精神，干部头稳重’，都有讲究。您那时候，是不是也经常给厂里的老师傅们理发？”
老张师傅剪发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从镜子里看了沈明珠一眼：“你们是做什么的？”
乔妍适时上前，递上自己的名片和打印出来的几张老照片：“张师傅您好，我叫乔妍，是拍纪录片的。我们之前拍过一个关于老工业区的片子，这是当时搜集到的一些老照片，您看看，有没有您熟悉的？”
老张师傅接过照片，扶了扶老花镜，仔细看了起来。当看到一张一群工人围着简陋理发摊的黑白照时，他嘴角微微动了一下：“这是……棉纺三厂门口的老李头摊子。他那手艺，还行，就是家伙什儿没我这儿全。”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职业骄傲。
“您认得？”沈明珠适时表现出兴趣，“我们当时听老师傅讲，那时候理发不光为了干净，还是一种……精气神？说板寸代表干活利索，是不是这样？”
这话似乎搔到了老张师傅的痒处。他一边继续给沈明珠修剪发梢，一边打开了话匣子：“那是！那时候在厂里，头发长了邋遢，领导要说，自己干活也不方便。板寸最受欢迎，利落，好洗，戴工作帽也方便。干部头嘛，那是坐办公室的人留的，讲究个派头……”他话渐渐多了起来，从发型说到当年厂里的作息，说到车间里的竞赛，说到厂子红火时，他这小店晚上八九点还排着队。
乔妍悄悄按下了口袋里的录音笔（已征得默认同意）。王磊和小陈在一旁听得入神。
“后来啊，厂子一个个没了，人也散了。”老张师傅语气淡了下来，给沈明珠扫掉脖子里的碎发，“好多老主顾，搬走的搬走，没的没。现在就剩些老街坊，还有些念旧的小年轻偶尔来。你们说的那个什么……记忆？这店里、这条街上，到处都是。”
理发结束，沈明珠对着镜子看了看，修剪得很专业，清爽又自然。她付了钱，真诚道谢。
老张师傅摆摆手，目光又落到那些老照片上：“这些照片……能给我留一张不？就那个理发摊的。”
“当然可以！”乔妍立刻答应，又多拿出两张有工厂背景的照片，“这几张也送给您，都是这片儿的老厂子。”
老张师傅接过照片，仔细看了看，点点头，没再说谢谢，但眼神柔和了许多。他犹豫了一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打开，是一把保养得极好、手柄磨得发亮的老式手动推子。“这是当年我师傅传下来的，德国货，现在没人用了。你们要是真对这老手艺、老记忆感兴趣……回头可以来拍拍。”
这几乎是一种含蓄的认可和邀请！
走出理发店，王磊兴奋地压低声音：“成功了！明珠姐，乔姐，你们太牛了！这就打入‘内部’了！”
乔妍也笑着点头：“张师傅是个宝藏，他脑子里和这店里，不知道藏着多少故事。”
沈明珠摸了摸清爽的发梢，心情也不错。第一步，“混脸熟”和建立初步信任，比预想的顺利。老张师傅这条线，算是意外打开了。
然而，社区的历险，从来不会只有一条坦途。当他们按照计划，前往居委会拜访刘主任时，迎接他们的，却是另一种画风。
居委会窗明几净，刘主任是位五十岁上下、穿着得体套装、笑容标准但透着精明的女性。她热情地接待了他们，端茶倒水，对基金会介绍信和项目理念表示高度赞赏和欢迎。
“哎呀，你们这个‘记忆拼图’想法太好了！非常有意义！我们梧桐里啊，就是缺这种有文化内涵的活动！我们一定全力配合！”刘主任说得慷慨激昂。
但当沈明珠具体询问，是否可以帮忙联络几位熟悉街区历史、愿意分享故事的老居民，或者是否可以协助在社区公告栏贴一下项目招募志愿者的初步启事时，刘主任的笑容不变，话语却开始绕圈子：
“联络老居民啊……这个我们需要先开个会研究一下，看看哪些老人适合，也要尊重个人意愿嘛，对不对？贴启事呢，社区公告栏有管理制度，需要先提交申请，写明活动内容、主办方、安全预案……哦，还要街道报备一下。流程嘛，是为了规范，也是为了大家好，你们理解一下哈。”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态度无比配合，但实质性的推动，都被包裹在“研究”、“申请”、“报备”这些程序性的词语里了。显然，刘主任更看重项目的“政绩”光环和可控性，对于沈明珠他们这种想要直接深入居民、甚至可能带来“不确定因素”的互动方式，抱有本能的审慎，甚至可能是某种程度的防范。
第一次拜访，在热情的寒暄和一堆待办流程中结束。
走出居委会，王磊蔫了：“这刘主任……笑面虎啊？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实际啥也不给办。”
乔妍也微微蹙眉：“基层有基层的办事逻辑和顾虑。她可能怕我们给她惹麻烦，或者活动不受控。”
实习生小陈推了推眼镜，谨慎发言：“也许……我们需要找到刘主任真正关心的‘点’？或者，绕过居委会，直接接触居民？”
沈明珠看着手里那张刘主任给的、写满了申请流程和所需材料的纸条，又回头看了看居委会的招牌，忽然笑了笑。
“看来，梧桐里的‘记忆拼图’，不止需要收集老故事，”她慢悠悠地说，“还得先解开一张由人情、规则和谨慎编织成的，‘现实拼图’。”
社区历险记，刚翻开第一页，就同时遇到了温暖的宝藏和冰冷的壁垒。而沈明珠知道，真正的挑战，往往藏在那些热情的笑脸和复杂的程序背后。如何打动刘主任，或者找到绕开壁垒的缝隙，是她们接下来需要解决的，第一个真正的难题。
不过，她并不着急。毕竟，连鲱鱼罐头和榴莲都应付过的人，还怕这些吗？办法，总比“流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