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签妥，墨迹未干。
沈皓明看着那份被修改过的合同，指尖在“乔妍”那个签名上轻轻一点，眸色深沉。“乔妍？”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得像要剖开她的过往，“我记得，你的法定姓名一直是许妍。”
“那是我为了进入那个需要‘得体’名字的圈子而用的名字。”乔妍（许妍）利落地收起自己那份合同，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就像沈先生你，在某些场合不也会使用英文名‘Alexander’来规避一些不必要的关注么？”
她再次精准地戳破了他一个不为人知的小习惯。沈皓明眼底的探究几乎要化为实质。眼前的这个女人，与他调查资料里那个小心翼翼、带着几分虚荣和野心的女孩判若两人。她像一本被彻底重新编写过的书，每一页都透着令他陌生的锋芒和秘密。
“看来，你做了不少‘功课’。”他语气不明。
“彼此彼此。”乔妍站起身，走到窗边，阳光勾勒出她清晰的侧影，“沈总，合作已定，如果没有其他公事，我这边还要进行项目筹备。”她下了逐客令，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沈皓明第一次在女人这里体验到如此明确的“不被需要”。这种新鲜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挫败，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烈的兴趣。他没有纠缠，优雅起身。
“那么，期待你的项目书。资金会在一周内到账。”他走到门口，停顿片刻，却没有回头，“乔妍，”他第一次用这个名字称呼她，声音低沉，“希望你的能力，配得上你如今的……锋芒。”
门轻轻合上。
工作室里只剩下乔妍一人。她缓缓吁出一口气，紧绷的后背稍稍松弛。与沈皓明的每一次交锋，都像在走钢丝，需要调动前世的全部记忆和此刻的全部心智。她不能露怯，不能出错。
她打开电脑，文档的标题是：《看见·她们的声音——都市边缘女性生存实录》。
这一次，她不再是为了某个男人或某个家族而活，她要为自己，也为那些像前世的她一样、在命运洪流中挣扎的女性，发出属于自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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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金如期到账，速度快得超乎想象。乔妍知道，这背后是沈皓明迫不及待的窥探。她并不在意，全身心投入到项目的启动中。
她招聘了一个小型团队——一名充满理想主义但经验尚浅的年轻摄影师小林，一名刚从纸媒离职、文字功底扎实的记者周薇。团队虽小，却高效精干。
项目的第一站，乔妍选择了城西那片即将被拆迁改造的旧城区。那里聚集了大量外来务工女性、单亲妈妈和小手工业者，她们的故事被高速发展的城市远远抛在后面。
“妍姐，我们真的能随便拍吗？我听说这片地方龙蛇混杂，而且沈氏集团好像也对这块地有兴趣……”小林扛着摄像机，有些忐忑。
乔妍脚步未停，目光坚定地扫过斑驳的墙壁和狭窄的巷弄。“正因为沈氏有兴趣，我们才更要抢在前面，记录下这里最真实的样子。”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记住，我们的镜头只忠于真相，不为任何利益集团服务。”
周薇在一旁飞快地记录着环境细节，闻言抬头看了乔妍一眼，眼中闪过一丝钦佩。
采访工作并不顺利。起初，这里的女人们对外来者充满戒备。乔妍并不急于求成，她只是带着团队，每天准时出现，帮年迈的阿婆搬搬货物，听带着孩子的母亲抱怨几句生活的艰辛，用真诚和尊重慢慢瓦解着心防。
终于，一个名叫桂姨的环卫工人，在乔妍连续帮她清扫了三天街面后，打开了话匣子。她讲述了自己如何从乡下出来，独自抚养女儿上大学，如何在凌晨的寒风中劳作，又如何被歧视、被拖欠工资。
“没办法呀，要活下去，要供娃读书……”桂姨粗糙的手掌抹过眼角，混着灰尘和汗水的脸上，是生活刻下的深深痕迹。
小林的红圈镜头精准地捕捉着每一个细节——那双开裂的手，那双浑浊却坚韧的眼睛，还有身后那片在推土机阴影下摇摇欲坠的家园。
乔妍静静地听着，偶尔提问，声音温柔而富有同理心。她在桂姨身上，看到了外婆那一代人的坚韧，也看到了前世那个在底层挣扎、渴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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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总，这是乔小姐工作室近一周的活动简报。”助理将一份文件放在沈皓明的办公桌上。
沈皓明挥挥手让助理离开，拿起文件快速浏览。越看，他的眉头蹙得越紧。
简报详细记录了乔妍团队在旧城区的走访和采访，重点标注了她们接触的关键人物和采集到的故事方向。
“城中村改造……环卫工权益……单亲妈妈生存困境……”沈皓明低声念着这些关键词，脸色逐渐沉了下来。他拿起内线电话，“王经理，城西那片旧改项目，我们集团的初步方案是不是已经提交给规划局了？”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挂断电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乔妍选择的这个切入点，太敏感，太精准。沈氏集团是那片旧改项目最有力的竞争者，方案的核心就是高效、快速地推进，其中不可避免会涉及到一些现有居民的安置和补偿问题。如果在这个时候，乔妍的项目爆出一些关于原住民，特别是弱势女性群体生存艰难的深度报道，势必会引发舆论关注，甚至可能影响项目的审批和推进。
她是无意撞上的，还是……早有预谋？
想起她签合同时那份冷静，想起她提及沈皓辰时那笃定的眼神，沈皓明更倾向于后者。
这个女人，果然在下一盘棋。而他自己，似乎主动跳进来成了一颗棋子。
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非常不适，却又隐隐兴奋。
他拿起手机，翻到那个已经被他从黑名单里拉出来的号码，拨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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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妍正在整理周薇写好的初稿，手机震动起来。看到屏幕上闪烁的名字，她并不意外。
她接通电话，按下录音键，语气公事公办：“沈总，你好。”
“乔小姐，”沈皓明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看来你的项目进展很顺利。”
“托沈总的福，资金到位，团队运作自然顺畅。”
“不过我有些好奇，”沈皓明话锋一转，“乔小姐的项目选址，似乎与沈氏集团的一些商业规划存在……重叠区域。这是巧合吗？”
乔妍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繁华的都市夜景，唇边泛起一丝冷笑。他终于坐不住了。
“沈总，我们关注的是社会议题，是人的故事。至于这些故事发生在哪片土地上，是否与某些商业规划重叠，并非我们考虑的重点。”她回答得滴水不漏，“媒体的职责是记录和发声，至于资本的游戏规则，我不懂，也不感兴趣。”
“是吗？”沈皓明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明显的质疑，“乔妍，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想要什么？更高的赞助费？还是……以此为筹码，想要在我这里得到更多？”
他又用回了那种居高临下的、试图用资本和权力来谈判的语气。
乔妍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极其平静，却字字千钧的声音回答：
“沈皓明，你到现在还以为，我做这一切，是为了向你‘要’点什么吗？”
她顿了顿，仿佛在给他思考的时间，然后继续说道：
“我选择记录真相，是因为它值得被记录。我选择为弱者发声，是因为她们的声音需要被听见。这与你，与沈氏，都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的商业蓝图，容不下一点真实的声音，那该反思的是你，而不是我。”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沈皓明似乎被这番话震住了。他习惯了交易，习惯了算计，习惯了所有人带着目的接近他。却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地告诉他，她所做的一切，与他无关。
这种被彻底无视其“重要性”的感觉，比任何挑衅都让他难以接受。
“乔妍，”良久，他才沉沉开口，声音里褪去了之前的试探和伪装，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情绪，或许是恼怒，或许是别的什么，“你会为你今天的‘不感兴趣’付出代价的。”
“代价？”乔妍轻笑一声，那笑声清澈而无畏，“沈总，我付出过最惨痛的代价，早已经付过了。现在，我无所畏惧。”
说完，她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沈皓明握着手机，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窗外的霓虹在他深邃的瞳孔里明灭闪烁，映照出一片翻涌的暗流。
他拿起内线电话，接通了助理：“暂停对乔妍工作室的一切常规信息通报。另外，给我查，彻底地查，她过去三个月，不，半年内所有的行踪、接触的人，我要知道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城市的另一端，乔妍放下手机，看着电脑屏幕上桂姨那双充满故事的眼睛，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柔和。
风暴将至，但她已做好准备。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他人、在风暴中瑟瑟发抖的藤蔓，她要成为一棵树，扎根于真实的土壤，迎风而立。
她移动鼠标，将周薇的稿件中一段略显煽情的描写删除，改为更冷静、更克制的白描。真实，本身就是最强大的力量。
夜色渐深，工作室的灯光却依旧明亮，像暗夜里一颗倔强闪耀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