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放映的场地,定在柳岸里附近一家即将歇业的老式电影院。这家拥有斑驳墙壁和红色绒布座椅的影院,本身也成为了放映内容的一部分——一个正在消逝的时代印记。
消息在柳岸里悄然传开。没有盛大的宣传,但放映当天,能来的居民几乎都来了。他们穿着自己最体面的衣服,带着一种复杂的神情走进影院,好奇、忐忑,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庄严。李奶奶在苏晴的搀扶下早早到了,赵建国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带着儿子坐在了后排角落。苏晴忙碌地引导着大家,脸上带着紧张的笑容。
乔妍和王磊团队站在影院最后方,心情比参加任何国际电影节都更要凝重。沈皓明也来了,他选择了最不引人注目的位置,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他知道,今天的主角是银幕上下的这些人。
灯光暗下,银幕亮起。当柳岸里熟悉的景象、邻居们朝夕相处的面孔出现在大银幕上时,观众席里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随即又归于沉寂。那是他们自己的生活,却以一种陌生的、被凝练的方式重现。
镜头下的李奶奶,絮叨着往事,抚摸着老物件;赵建国的愤怒与偶尔流露的温柔;旧物置换会上的尴尬与冲突;最后一次包饺子时强颜欢笑的邻里;还有苏晴奔走时那个瘦弱却坚定的背影……影院里异常安静,只有影片的声音在回荡。偶尔能听到压抑的啜泣,或是沉重的叹息。
乔妍的心紧紧揪着。她看到前排李奶奶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看到赵建国在看到他揉孩子头发的画面时,有些不自然地别过了脸,放在膝盖上的手却悄悄握紧了。她不确定,这束打回他们身上的“光”,究竟是抚慰,还是另一种形式的伤害。
影片在苏晴锁门回望的镜头中结束。灯光没有立刻亮起,银幕一片黑暗,如同柳岸里即将到来的命运。影院里持续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仿佛所有人都需要时间,从那个被定格的世界里抽离。
终于,灯光缓缓亮起。观众们似乎还沉浸在情绪里,没有人起身,没有人说话。苏晴站了起来,面向大家,她的眼眶是红的,但声音却很清晰:“谢谢大家来看……这,就是我们的柳岸里。可能不完美,有争吵,有不如意,但……这就是我们真实生活过的地方。”
一位平时不太起眼的大叔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拍得……挺实在。”简单的几个字,却像打开了某个开关。
“我那盆茉莉花,后来还是没送出去……”张爷爷喃喃道。
“建国也不容易……”有人小声说了一句。
李奶奶颤巍巍地站起来,看向乔妍的方向,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深深地点了点头。
没有热烈的掌声,没有华丽的赞美。这些琐碎的、朴素的回应,却比任何影评都更让乔妍感到真实和安心。他们看懂了,他们认出了自己和身边的人,他们在这光影里,与自己和解,也与那段即将成为过去的日子告别。
赵建国最后一个起身,他低着头,快步向出口走去,在经过乔妍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极其快速地、几不可闻地说了声:“谢谢。”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融入外面的夜色。
这一刻,乔妍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意识到,这部影片或许无法改变拆迁的决定,无法解决现实的困境,但它为这段集体记忆提供了一个安放的处所,一次郑重其事的告别。这,或许就是记录的意义之一。
人群渐渐散去。苏晴走过来,眼睛还红着,却带着一种释然的轻松:“乔导,谢谢你。好像……说出来,被看见了,心里反而没那么堵了。”
乔妍握住她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回去的车上,乔妍靠着车窗,望着窗外流逝的街景,久久无言。沈皓明也没有打扰她,只是安静地开着车。
直到公寓楼下,乔妍才轻声开口:“今天,我才觉得这部片子真正完成了。”
“嗯,”沈皓明应道,“它回到了它该回的地方。”
他侧过身,看着她疲惫却清澈的眼睛,“现在,可以想想它下一步该去的地方了。”
乔妍转眸看他,在他沉稳的目光中,看到了支持,也看到了期待。柳岸里的光影已然归来,妥善安放。而属于《烟火人间》的旅程,那走向更广阔世界的旅程,正等待着她的下一步。
她的心中,不再有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