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了先制作《双生火焰》序章的思路后,乔妍的工作室仿佛成了一个精密的实验室。白板上的思维导图被部分擦去,只留下几个核心的名字与关键词:老装裱匠人(恒久之光)、废墟艺术家(刹那之火)、阿拓的竹编实验(转化中的光),以及作为精神图腾的阿孜嬷(源头之光)。她要做的,不是构建宏大的叙事,而是淬炼出几枚最纯粹的“灵魂切片”。
她首先将全部精力投注在老装裱匠人——顾师傅的身上。之前的拍摄已经积累了相当多的素材,但乔妍决定进行更极致的捕捉。她不再满足于记录修复过程,而是想要叩问时间本身。她请求顾师傅允许她拍摄一个超长的固定镜头——仅仅是他调制古法糨糊的过程。
镜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顾师傅苍老的手:称量小麦淀粉,注入特定温度的泉水,用特制的木棒以一个恒定的方向、恒定的速度搅拌上千次,直到淀粉与水彻底融合,产生奇妙的化学变化,成为那碗晶莹剔透、可保存数十载而不腐的传奇糨糊。整个过程近四个小时,没有对话,只有细微的称量声、水流声、以及木棒与陶碗摩擦发出的、单调却蕴含某种仪轨般神圣感的声响。
乔妍和摄影师轮班守着机器,她自己则在一旁的速写本上,用极细的笔触,一遍遍描绘顾师傅手腕起伏的弧度,记录下光线在逐渐变得粘稠的糨糊表面产生的微妙折射。她试图用这种近乎“行为艺术”的拍摄方式,将“时间”这个抽象概念,物化在影像之中。
沈皓明某天提前回家,推开工作室的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屏幕上是一个凝固的、长达数小时的长镜头,乔妍则坐在地上,背对着门,肩背单薄却挺直,正对着一碗看似普通的糊状物和一双老人的手,在纸上进行着某种极其专注的临摹。他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看了片刻,然后悄然退开,吩咐厨房将晚餐时间推迟。
当这段素材被导入剪辑软件,以正常速度播放时,那种近乎凝滞的缓慢,产生了一种催眠般的力量。王磊看完粗剪后,感叹道:“乔导,这段……可能会让很多观众睡着,但睡着之前,他们一定会被某种东西击中。”
乔妍要的就是这种“击中”。她要让人们直观地感受到,所谓“恒久之光”,并非空泛的概念,它就蕴藏在这日复一日、近乎固执的重复与等待之中,蕴藏在对最基础材料近乎虔诚的敬畏之中。
与此同时,她对“刹那之火”的捕捉也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她不再仅仅拍摄废墟艺术家焊接的宏大场面,而是让摄影师使用高速摄影机,以每秒上千帧的速率,去捕捉钢铁被电流熔化的瞬间、焊条尖端那团温度高达数千度的等离子体的形态变化、以及金属液滴滴落时,在空气中划过的、转瞬即逝的优美轨迹。
这些被放慢到极致的“刹那”,呈现出一种暴烈而短暂的美感,仿佛宇宙初开时的星云爆发,充满了毁灭与创造并存的原始力量。乔妍将这两类极致化的素材并置观看,一静一动,一慢一快,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张力便在屏幕之外悄然生成。
她甚至尝试了一次大胆的声画实验。将顾师傅调制糨糊时那单调的木棒搅拌声,进行数倍的放慢和降调处理,使其变成一种低沉、浑厚、如同大地脉搏般的背景音;然后,将高速摄影捕捉到的焊接声(原本是尖锐的嘶鸣)进行压缩和升调,使其变得短促、密集、如同无数细碎钻石碰撞的清脆鸣响。当这两种处理过的声音与对应的画面结合时,产生了一种超越现实、直指内核的奇异听觉体验。
沈皓明在一次晚餐时,听她描述了这个实验。他放下筷子,思考了一会儿,说:“像资产负债表和股价瞬间波动的K线图。”
乔妍愣了一下,随即失笑。这个比喻如此“沈皓明”,却又意外地精准。一个代表着缓慢积累的底层资产(恒久),一个代表着市场瞬息万变的情绪与预期(刹那)。
“就是这个意思!”她眼睛发亮,“你总能找到最奇怪的角度,帮我确认方向。”
沈皓明唇角微扬,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吃饭。”
在序章的剪辑接近尾声时,乔妍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一种能将这几枚分散的“灵魂切片”串联起来的、精神性的线索。她想起了阿孜嬷,想起了那块织有“光”之图腾的布片。
她将那块布片找出来,放在剪辑台前。在序章的最后,她插入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镜头:在顾师傅完成修复、眼中焕发神采的瞬间;在废墟艺术家完成一件巨大雕塑、退后审视的瞬间;在阿拓将一件融合了传统竹编与现代设计的灯具点亮、柔和光芒充盈整个空间的瞬间——这些画面的定格处,都极其快速地叠化过阿孜嬷布片上那个古朴的“光”之图腾,持续时间可能不足一秒,仿佛潜意识里的惊鸿一瞥。
这个处理,王磊团队最初并未察觉,直到成片后反复观看才品味出来。“乔导,你这个‘光’的印记,用得真绝了!”王磊叹服。它不着痕迹,却像一条隐秘的丝线,将不同时空、不同形态的“光”与“火”,串联在了同一个关于人类创造力的永恒命题之下。
《双生火焰》的序章,最终定格在阿拓那盏竹编灯具散发出的、温暖而充满希望的光芒上。时长二十八分钟,没有一句解说词,只有极致化的影像、经过艺术处理的声音,和那条隐秘的“光之线索”。
成片那天,乔妍在工作室里独自观看了全片。当片尾字幕升起,她靠在椅背上,久久无言。这短短的序章,仿佛耗尽了她巨大的心力,却又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她知道,这簇微小的火苗已经点燃,虽然微弱,却清晰地照亮了她未来将要跋涉的、那片名为《双生火焰》的广袤疆域。
沈皓明推门进来,看到屏幕上的字幕,和她脸上那种混合着疲惫与极度满足的宁静。
“完成了?”他问。
乔妍转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清浅而真实的笑容:
“嗯,序章完成了。光,已经亮起来了。”
窗外,夜色温柔,而无形的火焰,已在寂静中开始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