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修工作接近尾声,配乐小样也初步选定了几版,乔妍感觉自己像一根被拉伸到极限的橡皮筋,全凭一口仙气吊着。连续数日沉浸在《双生火焰》那充满断裂与挣扎的影像世界里,即便有沈皓明那“无声的协奏”作为支撑,精神上的耗竭依旧难以避免。那些灰败的色调、刺耳的噪音、充满张力的面孔,如同附骨之疽,在她闭上眼时依旧在脑海中盘旋。
这天傍晚,她终于扛不住,提前离开了公司。没有回家,她鬼使神差地让出租车停在了一条熟悉的旧街巷口。这里是城市里少数尚未被大规模商业开发侵蚀的角落,青石板路,低矮的屋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 cbd 截然不同的、属于市井生活的烟火气。
她循着记忆,走到巷子深处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前。木质的招牌经过风雨侵蚀,字迹已有些模糊,但依旧能辨认出“陈记糕团”四个字。店里飘出阵阵清甜的米香和浓郁的豆沙味,那是她童年记忆里,外婆身上常有的味道。
推开略显沉重的木门,门楣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店里光线昏黄,只有一位头发花白、系着干净围裙的老奶奶坐在柜台后,戴着老花镜,慢悠悠地整理着蒸笼。时间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
“姑娘,要点什么?”老奶奶抬起头,笑容慈祥,眼角的皱纹像绽开的菊花。
乔妍看着玻璃柜里那些形状朴拙、却散发着诱人光泽的糯米糕、青团、定胜糕,心中那片因过度接触冰冷现实而有些荒芜的角落,仿佛被这温暖的气息悄然滋润。
“要一个豆沙青团,一个桂花定胜糕。”乔妍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宁静。
“好嘞。”老奶奶动作麻利地夹起糕点,用油纸包好,递给她,“刚出锅的,趁热吃最好。”
乔妍接过那温热的油纸包,道了谢,走到店外靠墙放置的一条老旧长凳上坐下。她小心地打开油纸,青团碧绿油亮,散发着艾草的清新气息;定胜糕粉白相间,点缀着金色的糖桂花。她咬了一口青团,软糯的外皮包裹着细腻香甜的豆沙,熟悉的味道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如同一种温柔的触媒,激活了深埋在脑海深处的、与焦虑和沉重无关的记忆片段。
那是外婆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是夏日午后蝉鸣声中,和小伙伴分食一块白糖糕的简单快乐,是某种属于“恒久”的、安稳的、被妥帖收藏的旧日时光。这味道与锈带的铁锈味、游行队伍的汗味、创新产业园的消毒水味,形成了如此强烈的对比,却又如此真实地并存于这个世界,并存于她的生命体验之中。
她慢慢地吃着,感受着糯米在齿间的黏韧和豆沙的绵密甜香,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原来,对抗“噪音”的,不一定是更强大的“噪音”,也可以是如此朴素而温暖的“静音”。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身影在她旁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乔妍下意识地抬头,愣住了。
沈皓明穿着一身与这旧街巷格格不入的笔挺西装,神色平静地看着她,目光在她手中咬了一半的青团上停留了一瞬。
“沈总?”乔妍有些愕然,“您怎么……”
“路过。”沈皓明言简意赅,视线扫过她略显疲惫却在此刻显得异常柔和的脸庞,“看起来,你找到了不错的‘减压阀’。”
乔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手中的糕点,笑了笑,将另一个没动过的桂花定胜糕递过去:“尝尝?这里的味道……很‘恒久’。”
沈皓明看着那块用油纸托着的、造型古朴的糕点,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但他最终还是伸手接了过去,动作略显生疏地咬了一小口。
乔妍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很难想象,平日里运筹帷幄、分析着冰冷数据和宏大叙事的沈皓明,坐在旧街巷的老凳子上,吃着一块甜糯的定胜糕,会是什么样子。
他细细地咀嚼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那种惯常的锐利似乎淡化了些许。咽下后,他才缓缓开口:“味道不错。”
仅仅是三个字,乔妍却莫名地感到一丝欣慰。仿佛将他拉入这个充满“人味儿”和“旧时光”的场域,是一件颇有成就感的事情。
两人就这样并排坐在长凳上,沉默地吃着手中的糕点。夕阳的余晖穿过狭窄的巷口,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远处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和自行车的铃响,与糕团店的米香一起,构成了一幅与《双生火焰》中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充满生活质感的画面。
“有时候会觉得,”乔妍望着巷口来往的稀疏人影,轻声说,“我们记录的那些沉重,离这样的日常很远很远。”
“但驱动那些沉重,以及维系这样日常的,是同一套世界的逻辑。”沈皓明的声音平静无波,“资本的浪潮会冲刷掉一些东西,也会留下一些东西。这里,”他指了指脚下的青石板和身后的糕团店,“就是被留下,或者以另一种方式顽强存续下来的部分。”
他的解读依旧冷静,却奇异地没有破坏此刻的氛围,反而为这温暖的场景注入了一层更深沉的底色。
吃完糕点,沈皓明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走吧,送你回去。”
这一次,乔妍没有拒绝。
走在渐渐暗下来的巷子里,谁都没有再说话。糕团的甜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与沈皓明身上那丝清冷的雪松气息微妙地混合在一起。
乔妍忽然觉得,沈皓明或许并非她之前所以为的,完全与这些“恒久”的、充满烟火气的事物绝缘。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理解和观察着这个世界的一切,包括这旧街巷里,一块定胜糕所承载的、对抗时间与变迁的微小力量。
气味拥有独特的记忆。这一天,在《双生火焰》接近完成的时刻,豆沙的甜,桂花的香,与锈带的铁锈、游行的呐喊、创新的冰冷,以及身边这个人沉默的陪伴,共同构成了她关于这段创作旅程的、复杂而鲜活的“气味记忆”。这记忆里,不仅有灼人的火焰,也有慰藉心灵的、恒久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