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急着走啊。”青衫男子从袖中摸出个东西,往陈京怀里一塞,
“刚买的玫瑰膏,给你妹妹用。”
是那个暖黄的琉璃罐,此刻却冰得像块石头。
“毕竟,这镇上的好前程,不是谁都能得的。”
陈京捏着罐子,指腹被冰凉的琉璃硌得生疼。
他看着男子转身出了巷口,青衫的下摆扫过墙角的杂草,
带起几点红泥——和老妪鞋底的、和帕子上的,一模一样。
巷子里只剩下他一人,怀里的琉璃罐还在发烫。
转身出巷时,阳光刺眼。
陈京抬头望了眼牵线坊的方向,那里的炊烟正袅袅升起,和寻常镇子没什么两样。
可他知道,那片看似平静的炊烟底下,藏着吃人的东西。
他必须尽快找到林渔,必须在被那双眼盯上之前,挖出老槐树下的秘密。
周鹤年将手中的青瓷茶杯重重掼在梨花木桌面上,
滚烫的茶水溅出杯沿,在紫檀木镇纸上烫出一圈深色的印记。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只手在叩击着窗棂。
他盯着窗棂外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树影在风雨中扭曲摇晃,
活像个张牙舞爪的鬼魅,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喉间溢出的冷笑带着淬了毒般的寒意。
“林渔……”这个名字从他齿间碾过,像是在嚼一块带血的碎玻璃。
檐角的铁马在风中叮当作响,搅得人心烦意乱,他眼前浮现出三个月前醉仙楼被封时的景象——
那日天空阴沉得可怕,铅灰色的云团低低地压在梨木镇的上空,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
那些被官差拖拽出来的姑娘们哭哭啼啼,发髻散乱,衣衫被雪水打湿后紧紧贴在身上,狼狈不堪。
库房里准备发往京城的药材被翻得乱七八糟,名贵的雪莲、麝香混在污泥里,被官差的靴子碾得稀烂。
最让他心疼的是那口用来提炼“牵机引”的紫铜大缸,
竟被公主府的侍卫用斧头劈成了两半,缸里残留的药液顺着门槛流到街上,
在青石板上腐蚀出一道道深褐色的沟壑。
而这一切的根源,都指向那个本该烂在乱葬岗的小丫头。
周鹤年的指腹摩挲着茶杯上冰裂纹的纹路,目光沉得像深潭。
他想起第一次听闻林渔这个名字,是醉仙楼的龟奴冒着瓢泼大雨来报信,
那龟奴浑身湿透,脸上沾着泥点,说话时牙齿都在打颤,
说新买进的一批瘦马里有个丫头染了天花,按规矩丢去了城西乱葬岗。
那时他正忙着和京城来的太监在暖阁里敲定下个月的药材生意,
暖阁里燃着昂贵的银丝炭,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的味道,与窗外的风雨飘摇判若两个世界。
他只挥挥手让龟奴处理干净些,别污了镇子的名声。
一个活不过三天的病秧子,哪里配让他多费心思。
可谁能想到,这丫头不仅没死,反而像条泥鳅似的钻进了醉仙楼救走了公主。
“真是太巧了”周鹤年扯着嘴角笑了,笑声里满是阴鸷。
整个青崖镇谁不知道,他周鹤年才是这里的土皇帝。
醉仙楼明面上是雕梁画栋的销金窟,
飞檐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门口挂着的红灯笼常年不灭,夜里远远望去,像一团团跳动的鬼火。
暗地里却是他贩卖人口、提炼迷药的据点,后院的地窖深不见底,
墙壁上凝结着暗红色的血渍,角落里堆着来不及处理的骸骨。
就连镇外那片乱葬岗,每年都要填进去几十个不听话的“货”。
那丫头在乱葬岗啃过带露的草根、喝过浑浊的雨水,
难道不该感恩自己留她一条小命?竟敢回头咬他一口,断他的财路,毁他的根基!
这丫头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天花没能要她的命,乱葬岗的野狼没啃掉她的骨头,现在竟敢跟着陈京那小子闯到青崖镇来。
他记得醉仙楼里的老妈子曾跟他抱怨,说林渔刚被卖进来时,眼神就像淬了冰,不管怎么打骂,都不肯低头。
有一次老妈子用藤条抽她的背,她硬是咬着嘴唇没吭一声,
鲜血顺着粗布衣衫渗出来,在地上滴成一串红梅花。
晚上关在柴房里,她也不安分,竟偷偷撬开了墙角的砖块,
藏起了半截生锈的铁钉,若不是被巡逻的护院发现,恐怕早就把柴房的锁给撬了。
更让他火冒三丈的是,这丫头竟敢在他的地盘上动手脚。
药坊里用来毒老鼠的砒霜,被她混进了管事的茶水里,那管事虽然命大,
没被毒死,却也拉了三天肚子,差点把半条命丢了。
还有库房里那些准备运往京城的药材,被她偷偷换掉了标签,
把专治风寒的麻黄换成了致人昏迷的曼陀罗,若不是发货前他亲自查验,恐怕早就惹出了塌天大祸。
“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周鹤年将账簿狠狠摔在桌上,书页哗啦啦散开,露出夹在里面的一张画像。
那是个眉眼清秀的小姑娘,梳着双丫髻,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嘴角却带着股不服输的倔强。
这是他让人照着记忆画的,画完后却越看越气,
用指甲在画像的脸上划了好几道口子,仿佛这样就能宣泄心中的怒火。
他想起自己在青崖镇经营的这些年,每一步都浸透着血和泪。
三十年前,他还是个穿着露趾草鞋、背着破旧货郎担走街串巷的货郎,风里来雨里去,受尽了白眼和欺凌。
为了抢下老槐树旁的那块地,他半夜披着蓑衣,
摸黑往张屠户家的柴房里塞了把火,火光冲天时,他就躲在对面的草垛后面,
看着张屠户一家在火海里哭喊,脸上没有丝毫怜悯。
为了垄断药材生意,他买通山匪在险峻的黑风口设伏,截杀了三波外来的药商,
黑风口的悬崖下,至今还堆着累累白骨,风吹过时,呜呜作响,像极了冤魂的哀嚎。
就连镇西头那口供全镇人饮水的井,
底下都沉着三个不听话的账房先生,井水常年带着一股淡淡的腥气,镇上的人却敢怒不敢言。
可偏偏栽在了一个小丫头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