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将他眼底那点别样的心思照得明了。
他重新转动碾轮,苍术的粉末在石台上碾得愈发细碎,
像是要将这突如其来的念头,也一并碾进这清苦的药香里。
乱葬岗的风裹着腐土与血腥气,刮过林立的白骨堆时发出呜咽般的嘶响。
月色被厚重的云层压得只剩一丝昏黄,勉强照亮脚边东倒西歪的棺木——
有的棺盖半开着,露出半截朽烂的衣袍;
有的早已被野狗刨开,惨白的胫骨斜插在黑土里,像一截截断裂的玉簪。
腐草深处不时传来“咔哒”轻响,不知是骨头被踩碎,还是什么东西正从坟堆里往外爬。
几只秃鹫蹲在歪脖子树上,猩红的眼珠在暗处闪着幽光,
见有人影晃动,竟连飞都懒得飞,只发出沙哑的啼叫,像是在嘲笑这深夜闯入的活人。
陈京扶着被箭擦伤的胳膊,后背抵着一块断裂的墓碑。
碑上的字迹早已被风雨侵蚀干净,只余下些模糊的刻痕,摸上去凉得刺骨。
他看着几步外的林渔,忍不住咋舌——这姑娘正蹲在一堆乱草里,
伸手拨开半块露在外面的颅骨,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眼前不是阴森坟场,而是寻常田埂。
方才在青崖镇巷子里,他喊着让她往乱葬岗跑时,心里还捏着把汗。
谁料这丫头拽着黄狗就往这边冲,脚边踢到骷髅头都不带顿步的,那股子镇定,比他这走南闯北的人还甚。
林渔正借着微弱的月光辨认药草,忽然感觉一道目光落在背上。
她回头,就见陈京瞪圆了眼睛,一脸见了鬼似的表情。
她挑了挑眉,放下手里的东西,双手快速比划着:“你这么看着我干啥?”
陈京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却被一阵风吹来的腥臭味呛得皱眉。
他指了指周围东倒西歪的棺材和白骨,又指了指天上盘旋的秃鹫,声音压得极低:“你……你就不怕这些?”
林渔眨了眨眼,随手捡起脚边一块碎骨,在手里掂了掂,又扔回原处。
骨块落地时撞上另一截股骨,发出“咚”的轻响,在这死寂的乱葬岗里格外清晰。
她比划着,眼神坦然得很:不过是些骨头罢了,人死了啥都没了,有啥好怕的?
陈京怔住了。
他自幼听着乱葬岗的鬼故事长大,夜里路过都要绕着走,却没想过有人能把“不怕”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他看着林渔蹲回草丛里,继续专注地翻找草药,
黄狗蹲在她脚边,警惕地盯着暗处,尾巴却摇得很稳——仿佛这阴森可怖的地方,不过是片寻常的药圃。
云层又厚了些,月色彻底隐了去。
乱葬岗里更暗了,只有远处偶尔闪过几点磷火,蓝幽幽的,在坟堆间飘来荡去。
林渔忽然“咦”了一声,从泥土里刨出一株带着紫色花苞的植物,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朝陈京扬了扬手,像是找到了什么宝贝。
陈京看着她在白骨堆里鲜活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乱葬岗的阴森,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只是他实在想不通,这姑娘究竟是胆子大得离谱,还是……根本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林渔将那株紫色花苞小心放进药篓,指尖触到篓里冰凉的瓷瓶,忽然顿了顿。
方才那坦然的眼神淡了些,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
她其实不是不怕。
上一世窝在出租屋里看恐怖片,屏幕里乱葬岗的镜头刚闪过,她能抱着抱枕缩到沙发缝里,连灯都不敢关。
那时她怕黑,怕鬼故事,连走夜路都要反复回头看——
可这些“怕”,在穿来这个世界的第三个月,就被硬生生磨没了。
记得刚睁眼那天,原主正饿得发昏还要自己在陌生的世界丛林找吃的,
她脑子里全是“穿越剧里的主角不都有金手指吗”,结果等来的是每一天命悬一线的逃跑。
后来她就懂了,这里没有剧本,只有饿肚子的疼、被欺负的疼、跑慢一步就可能丢命的疼。
那些虚幻的恐惧,在实实在在的生存危机面前,轻得像层纸。
就像此刻,她蹲在白骨堆里采草药,不是不觉得渗人,
只是胳膊上留下的旧伤在隐隐作痛——那是每次逃跑受伤留下的。
比起这些不会动的骨头,她更怕明天就身处危险之中。
林渔摸了摸糖豆的脑袋,指尖划过它耳后新添的伤口。
她将糖豆从黑店客栈里带出来,跟着她受了不少罪。
那时她想,在这世上,她和这狗一样,都得靠自己的牙和爪,才能活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涩意,抬头时眼里的茫然已经褪尽,只剩下清明的狠劲。
陈京望着林渔翻飞的指尖,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戳中了心口。
那些看似天生的镇定,哪是什么胆子大,分明是被世道磋磨出来的硬气——
就像墙缝里的野草,风越是往死里刮,根就越是往泥里钻,非要在绝境里挣出点绿来不可。
他盯着远处忽明忽暗的磷火,耳边还萦绕着秃鹫沙哑的啼叫,后背的箭伤被风一吹,疼得钻心。
再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乱葬岗虽能避一时,却绝非长久之计。
陈京深吸一口气,忍着胳膊的刺痛挪到林渔身边,蹲下身时带起的风卷走几片枯骨碎屑。
他抬起手,指尖悬在半空顿了顿,才学着林渔的样子慢慢比划起来:
“你看这天色,墨得像泼了砚台。”他先指了指沉沉的夜空,又指了指乱葬岗外影影绰绰的树林,
“这里是躲得一时,可那些人精得很,明着不敢进,准在外面圈了圈子等。”
他喉结动了动,想起方才青崖镇里那些带箭的追兵,眼神沉了沉:
“趁他们现在回去搬救兵,人手最松,咱们得赶紧往外闯。至于青崖镇……”
他摇了摇头,指尖划过脖颈,做了个“难”的手势,
“这地方,怕是成了龙潭虎穴,进来容易,再想顺顺当当出去,难了。”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马嘶,刺破了乱葬岗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