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指尖还沾着草药的绿渍,比划间带起细微的风,拂过陈京的脸颊。陈京打结的动作顿了顿,
抬眸时,晨光恰好落在他眼里,原本带着些暖意的神色慢慢沉了下去,
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泛起层层复杂的涟漪。
他松开手,将最后一个结系好,动作轻轻一拽,确认布条不会松动,
才往后退了半步,靠着供桌边缘坐下,目光投向庙门外茫茫的林海。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黄狗偶尔甩动尾巴的轻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鸟鸣。
“我看他们并不是顾云锦的人,倒像是别的势力。”
陈京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有些低,像是怕惊扰了庙里的寂静,
“我白日里在青崖镇的茶楼见过顾云锦一面,那人穿着月白长衫,手里摇着把玉骨折扇,跟茶博士说话时眉眼带笑,看着倒像个温润如玉的读书人。”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鞘,那里刻着细密的云纹,在晨光里泛着暗沉的光:
“但我在他转身时,瞥见他袖口露出的玉佩——那玉佩是用上好的暖玉雕琢的,
刻着‘云’字,可玉佩边缘有处细微的缺口,像是被利器撞过。寻常读书人爱惜饰物,怎会让玉佩留下这样的痕迹?”
林渔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槐树粗糙的树皮。
“而且他身边跟着的护卫,看着都是练家子,站姿笔挺,手总按在腰间的刀上,那架势不像护院,倒像……”
陈京话没说完,却抬手指了指自己手里的刀,“倒像江湖出来的人。”
林渔的眼睛倏地睁大了。
“所以你才让我往乱葬岗跑?”林渔比划着,眼里带着些恍然,“你早就觉得他不对劲?”
“是觉得青崖镇不对劲。”陈京更正道,目光扫过庙门外的山路,
“我曾经来青崖镇查私盐的事,本以为只是寻常商户勾结官吏,
可这几日越查越觉得蹊跷。镇上的盐价比别处高了三成,却没人敢说什么,连官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昨日我在醉仙楼附近蹲守,看见顾云锦的人往楼里送过几箱东西,
箱子沉甸甸的,抬的时候压得地面都响,绝不是寻常货物。”
他说到“醉仙楼”三个字时,林渔的指尖猛地一顿。
那座挂着红灯笼的楼,像一根刺扎在她心头——就是在那里,
她看见十几个跟原主年纪相仿的姑娘被锁在阁楼里,眼里的光比乱葬岗的磷火还要黯淡。
她记得自己当时攥着药篓的手在抖,不是怕,是气,气那些人把活生生的人当成货物,气这世道的不公。
“我前日夜里往醉仙楼的后院扔了把火,趁乱放了几个姑娘跑了。”
林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此刻沾着泥和血,却比刚穿来时有力多了,“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才被盯上的。”
她原以为只是得罪了醉仙楼的苏二娘姐妹,此刻听陈京一说,
才明白自己捅的可能不是马蜂窝,而是更可怕的东西。
那把火不仅烧了醉仙楼的后院,恐怕还烧断了某些人利益的链条,
就像扯动了一张巨大的网,惊动了网里藏着的所有鱼虾。
“所以说,还有其他人在追杀我们?”
林渔抬起头,比划的动作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看着陈京,眼里满是难以置信,像是没料到事情会复杂到这个地步。
怎么会这样?她不过是想活下去,顺便替她们讨个公道,
怎么就惹上了这么多麻烦?到处都是仇家,她这是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吗?
糖豆像是察觉到她的不安,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膝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林渔摸了摸狗的耳朵,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心里那点慌乱才稍稍压下去些。
陈京看着她发白的脸色,忽然放柔了声音,比划的动作也慢了些,像是怕吓着她:
“醉仙楼这件事,本就不是只有苏二娘、苏三娘这两个老板那么简单。
你想想,寻常青楼哪敢明目张胆地买卖人口?背后没人撑腰,她们姐妹俩有十个胆子也不敢。”
他指了指青崖镇的方向,晨光里,那片镇子的轮廓隐在远山之后,
看着平静无波,却像个张开嘴的巨兽,藏着无数龌龊:
“青崖镇靠着运河,是南北往来的要道,醉仙楼明着是青楼,暗地里怕是在做别的生意——
比如替某些人传递消息,或者……藏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你是说私盐?”林渔立刻接道,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陈京点了点头:
“我怀疑醉仙楼是私盐交易的中转站。苏二娘姐妹负责把风,顾云锦负责打通官府的关节,而背后真正主事的,可能另有其人。
你烧了醉仙楼,断了他们的一个据点,自然会引来报复。”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渔受伤的胳膊上,语气里带着些凝重:
“而且你救了那些姑娘,等于砸了他们的‘货’。
这行当里,‘货’是最不值钱的,可断了买卖,动了别人的利益,比杀了他们还让人生气。”
“利益”两个字从陈京嘴里说出来,像两块冰冷的石头砸在林渔心上。
她想起那些被锁在醉仙楼的姑娘,有的才十二三岁,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
她以为自己做了件好事,却没想过这“好事”会引来这么大的祸端。
那些人追杀她,不是因为苏二娘的私怨,而是因为她挡了别人的财路,像一块卡在齿轮里的石头,不被碾碎是不会罢休的。
林渔靠着槐树慢慢滑坐下去,后背抵着冰凉的树干,那点从晨光里汲取的暖意瞬间被驱散了。
她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经在灶台前煮粥,曾经挖土找吃的。
此刻却因为触碰了那些黑暗的利益,沾染上了洗不掉的血腥和麻烦。
她忽然觉得有些无力。穿越到这个世界一年多,她学着辨认草药,
学着在乱葬岗里找生路,以为只要足够小心,足够强硬,就能活下去。
可现在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靠硬闯就能避开的,就像躲不开的风雨,避不开的黑夜,你越是想逃,它追得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