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檐角悬挂的艾草渐渐发黄,新播的花种在篱笆下冒出嫩芽,离别的气息还是漫进了每个晨昏。
那日清晨,老妇人发现林渔蹲在井边清洗她的粗布衣裳,皂角沫在水面上堆成雪白的小山;
陈京则在劈柴,新劈的木柴整整齐齐码到屋檐下,足够她用上整个雨季。
该走了。陈京将最后一块腊肉挂在梁上,声音比往常更低沉。
老妇人背过身往灶里添柴,火光映得她眼角的皱纹更深:走前再吃顿热乎饭。
她把珍藏的最后两枚鸡蛋打进翻滚的面汤,看着林渔小口吹凉面条的模样,恍惚间竟希望时间就此停住。
启程那日,山雾还未散尽。
老妇人站在新扎的篱笆前,手里攥着装满野果的布包。
林渔红着眼眶给她系上新编的草绳腰带,陈京将剩余的碎银塞进她袖中。
糖豆呜呜叫着不愿离开,被林渔强行抱进怀里。
莫回头!老妇人挥着布满裂口的手,看着两人一狗身影融进晨雾。
风掠过新篱笆,惊起几串露珠,落在她新换的布鞋上。
她弯腰捡起林渔遗落的发绳,粗糙的手指抚过褪色的红丝线,突然想起昨夜灶膛里明明灭灭的火星——
热闹过后的寂静,比这深山的夜还要冷上几分。
老妇人在篱笆前呆立许久,直到山雾完全吞没了那三道身影。
她缓缓转身,看着空荡荡的院子,
新扎的竹篱笆在晨风里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仿佛还回荡着糖豆的吠叫和林渔的笑声。
灶膛里的火早已熄灭,只剩下几缕青烟从烟囱里懒洋洋地飘出,混着山间潮湿的雾气,渐渐消散在空中。
她颤巍巍地走到井边,木桶撞击水面的声音格外清晰。
低头望去,水中倒映着自己苍老的面容,鬓角又添了几缕白发。
想起林渔帮她打水时,总是把木桶装得满满的,还会细心地把井台擦得干干净净,老妇人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回到屋里,她挨个抚摸着陈京和林渔用过的碗筷。
陶碗上似乎还留着淡淡的温度,木勺把手上缠绕的布条是林渔特意为她缠上的,防止粗糙的木刺扎手。
墙角的竹篓里,还放着林渔晾晒的草药,整整齐齐码成几摞,每一种都仔细地系着标签。
日子又恢复了从前的寂静,却比以往更加难熬。
晨光爬上窗棂时,老妇人佝偻着背推开斑驳的木门,露水沾湿了她褪色的裤脚。
远处山坳里飘来几声公鸡打鸣,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却惊不醒空荡荡的院子——
从前这个时辰,林渔总要举着沾满露水的野蔷薇,
蹦跳着从厨房后头冒出来,花瓣上的水珠扑簌簌落进她挽起的裤脚里。
老妇人每天清晨依旧去菜地侍弄菜苗,可少了林渔在一旁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连拔草都变得索然无味。
锄头刨开湿润的泥土,翻出几条扭动的蚯蚓,她恍惚又听见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
阿婆,蚯蚓是不是在土里盖房子呀?
那时陈京总会蹲在田埂上,一边帮她搭瓜架,一边耐心解释:这是蚯蚓在松土呢。
藤蔓顺着竹架攀爬,如今却空荡荡垂着,像老人松垮的衣袖。
菜畦边的薄荷疯长,散发出清冽的香气。
林渔最爱掐下嫩叶泡在凉白开里,兑上两勺蜂蜜,蹦跳着端给在烈日下劳作的陈京。
老妇人摘下几片叶子,指尖残留的清凉触感,竟和小姑娘塞给她薄荷糖时一模一样。
远处传来孩童嬉笑,她猛地抬头,只看见邻家的小孩追逐着滚过晒谷场,
扬起的尘土里,仿佛又看见糖豆追着林渔的裙摆,尾巴摇成金色的绒球。
她煮野菜粥时,总会习惯性地多盛出两碗,放到冷透了才默默收回。
灶台里的柴火噼啪作响,铁锅里的米粒咕嘟翻滚,蒸汽模糊了挂在墙上的竹编蚂蚱。
如今三个粗陶碗并排摆在木桌上,左边那个碗沿的缺口,
是林渔摔碎后偷偷用面糊粘的,裂痕处还沾着几粒干涸的粥渍。
日头偏西时,老妇人坐在门槛上纳鞋底。
针脚穿过厚实的千层布,发出细微的声。
现在只有穿堂风掠过廊下的风铃,叮当作响,惊得她慌忙抬头——
以为是林渔又踩着满地月光,抱着萤火虫跑回来了。
暮色漫过远山时,老妇人照例往灶膛里添了几块柴火。
铁锅里的水烧开,蒸腾的热气中浮现出三个人影:林渔踮脚揭锅盖,糖豆蹲坐在灶台边摇尾巴。
而今,突然让这空荡荡的屋子显得格外空旷。
夜里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
总觉得恍惚间能听见隔壁传来林渔熟睡的呼吸声,还有陈京轻轻为糖豆包扎伤口的响动。
月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极了林渔用炭笔在墙上画的歪歪扭扭的太阳。
老槐树的枝桠在风中摇晃,影子扫过墙角的旧蓑衣,
那件被林渔缝得歪歪扭扭的补丁,此刻在月光下泛着苍白的光。
年轻人有他们的生活,何况还是没有关系的陌生人,
只是这两个比其他陌生人对她都要好,给她修缮屋子院落,吃穿用住样样俱全。
陈京爬上屋顶换瓦片时,林渔就在下面递竹梯,两人的对话惊飞了屋檐下的燕子;
他们用新木板封住漏风的窗棂,林渔非要在窗台上摆几盆野菊花;
就连那口枯井,也被陈京重新清理,装上了崭新的辘轳。
如今辘轳在夜风里吱呀作响,却再没人俯身打水时,听见井壁传来林渔清脆的回声。
深秋的雨淅淅沥沥下了整夜,老妇人裹紧被子,听着雨点敲打青瓦的声音。
陈京守在堂屋,给漏雨的墙角摆满接水的盆,瓷盆与雨水碰撞的叮咚声,
混着小姑娘逐渐平稳的呼吸,成了她记忆里最温暖的夜曲。
现在雨水顺着屋檐成串坠落,空盆在地上积满水,倒映着摇曳的烛光,像极了林渔用玻璃珠在地上摆的星星阵。
某个清晨,老妇人在菜地里发现一株野生的向日葵,金黄色的花盘朝着太阳,像极了林渔扎着蝴蝶结的笑脸。
她颤巍巍地蹲下身子,抚摸着粗糙的花茎,忽然想起去年夏天,小姑娘仰着晒得通红的脸说:
阿婆,等我长大了,要种一片会跟着太阳跑的花田!
风掠过菜畦,向日葵轻轻摇晃,恍惚间,她又听见了那银铃般的笑声,在空荡荡的院落里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