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承宗的归来与陛下的绝对信任,如同给垂死的大明躯体注入了一剂猛药。
药效猛烈,自然引得沉疴宿疾剧烈反扑。
京营,这座昔日拱卫京师的雄狮,如今已沦为勋贵、宦官、将门世家共同豢养的肥猪。
空额冒饷、役使军士为奴、倒卖军械粮秣……种种弊病,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孙承宗手持王命旗牌,带着一队从辽东带来的老家丁,如同一柄冷酷的手术刀,直插京营心脏。
他行事雷厉风行,第一把火就烧向了最敏感的“空额”问题。
校场之上,烈日炎炎。名册上标注着“满编”的五军营一部,在实际点验下,竟只稀稀拉拉站了不足七成人数,且多是老弱病残。
那些被吃了空饷的“影子士兵”,此刻或许正在某位勋贵的田庄里劳作,或在某位将领的府中为仆。
孙承宗面沉如水,花白的胡须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他手中马鞭指向那带队将领,声如寒铁:“李参将,名册上的一千二百人,如今何在?!”
那李参将乃是京营世家出身,背后关系错综复杂,此刻虽冷汗涔涔,却还强自镇定:“回……回阁老,近日营中疫病流行,加之……加之有些军士被临时抽调去各位大人家中帮工,故此……”
“帮工?”孙承宗冷笑一声,打断了他,“朝廷发饷,是让他们为国戍卫,还是给私人当牛做马?!来人!拿下!革去官职,移交刑部,彻查其吃空饷、私役军士之罪!”
老家丁如狼似虎般上前,不顾李参将的哭喊求饶,当场剥去官袍押走。
这一幕,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所有在场军官的心上。他们意识到,这位孙阁老,是来真的,而且有皇帝撑腰,根本不在乎他们背后是谁。
汰弱留强的行动随之展开。一批明显不堪战阵的老弱被强制清退,发放微薄遣散银;一批靠着关系上位的庸碌之辈被撤换;同时,孙承宗顶着巨大压力,将从辽东带来的部分中下层军官以及一些素有勇名却备受排挤的将领(如周遇吉),安插进关键职位。
勋贵集团和部分将门利益受损,怨气冲天。
但他们暂时不敢直接对抗手持王命旗牌的孙承宗,便将矛头暗中指向了另一个目标,那个被陛下称为“先生”,与阉党“勾结”,如今又深得孙承宗信重的幸进之徒,沈渊。
与此同时,沈渊主持的“内卫”系统,也在黑暗中悄然生长。
他没有选择东厂或锦衣卫的旧址,而是在王承恩的帮助下,于皇城西安门内寻了一处不起眼的废弃库房,挂上“稽巡衙门物料司”的牌子,作为秘密基地。
他招募的人员三教九流,却都有一个共同点:背景相对干净,且各有专长。
有曾在辽东与建虏斥候周旋、负伤退役的夜不收老卒,负责训练侦察与反侦察;有精通账目、曾被贪官陷害的落魄师爷,负责分析钱粮流向;有熟悉市井江湖门道的“包打听”,负责监控京城舆论与地下交易;甚至还有两个擅长开锁、仿造文书,被沈渊特赦的“专业人士”。
沈渊给他们的第一个任务,并非监视朝臣,而是渗透京营和京城各大衙门的最底层。
他要听的,不是高官们冠冕堂皇的奏对,而是书吏、差役、小军官、乃至市井百姓的牢骚和闲谈。
这张无形的网撒下去不久,便捕捉到了有价值的信息。
“大人,”那名绰号“鹞子”的夜不收老卒回报,“京营被清退的那些军官,近日频繁出入成国公朱纯臣、襄城伯李守锜等几位勋贵的府邸,多有怨怼之言,提及……提及沈大人您,说您是‘蛊惑圣心、败坏祖制’的奸佞。”
那名绰号“账房”的落魄师爷也呈上分析:“大人,查核近期京城几家大粮行、车马行的账目往来,发现有数笔不明巨款流动,最终指向几个被孙阁老查办的将领家眷。他们在大量变卖资产,似有南迁之意,但资金流向……颇为隐晦,似与山西某些商号有关。”
沈渊静静听着,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脑中拼接。勋贵们的愤怒在他意料之中,但资金流向山西……这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山西商帮,与关外的贸易……
他立刻将这些情报整理成一份简报送呈朱由检,并附上自己的判断:京营反弹在意料之中,暂无大碍。然资金异动流向山西,需警惕其与关外之关联。建议内卫下一步,设法渗透山西商帮,尤其是与口外有贸易往来者。
西暖阁内,朱由检看着沈渊的报告,再“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孙承宗整顿京营的号令声,嘴角泛起一丝冷意。
他能清晰地“听”到,这几日前来奏对的几位勋贵大佬,心中那表面恭顺、实则怨毒的心声。
“跳梁小丑。”他低声自语,将沈渊的报告小心收好。
沈先生编织的这张网,果然开始发挥作用了。这让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仿佛黑暗的房间里,终于有了一盏能照亮角落的灯。
然而,无论是沈渊还是朱由检都清楚,眼前的波澜只是开始。
被触动的利益集团绝不会坐以待毙,他们就像潜伏在沼泽下的鳄鱼,暂时收敛了爪牙,却在等待着最佳的反扑时机。
而远在关外的皇太极,也不会给他们太多安稳布局的时间。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