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的春夏之交,大明帝国仿佛一个病入膏肓的巨人,同时被数种恶疾侵袭,虽勉力用药,却难阻病势沉疴。
陕西,洪承畴不愧其能臣之名。
到任之后,他并未急于求成,而是首先利用尚方剑整肃军纪,斩杀了两名畏敌不前、克扣军饷的参将,迅速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官军士气。
随即,他调集延绥、宁夏边军精锐,采取“坚壁清野,重点围剿”的策略,不再分散兵力追击飘忽不定的乱民,而是集中力量,直扑“点灯子”盘踞的宜川、洛川一带。
洪承畴用兵狠辣精准,官军战力毕竟远胜于刚刚拿起武器的饥民。
数场激战下来,“点灯子”部损失惨重,被迫放弃城池,遁入陕北的沟壑梁峁之中。
捷报传至京城,朝野为之稍安,朱由检甚至难得地露出了些许笑容,对洪承畴大加赏赐。
然而,亲自潜入陕北的“鹞子”小组,送回的情报却描绘了另一番景象。
“‘点灯子’虽败,其残部化整为零,散入乡野,与更多活不下去的饥民合流。
洪巡抚虽胜,然杀戮过甚,官军所过之处,往往玉石俱焚,民间怨气非但未消,反似浇油之火,暗燃更烈。
”“账房”在密信中写道,字迹因忧惧而略显潦草。
“属下曾冒险接近一伙新聚起的杆子,其头目自称‘八大王’麾下,性情彪悍,言谈间对官府恨之入骨。提及一李姓驿卒,言其勇悍仗义,因驿站裁撤失业,如今亦啸聚山林,号‘闯将’,势头渐起……”“秦川客”补充的这条信息,让远在北京的沈渊心头一沉。
李自成!他还是出现了!历史的惯性,大得令人心悸。
更令人忧心的是,那八万两赈灾银,在层层盘剥、官吏贪墨之下,真正能落到灾民口中的,十不存一。
粥厂时开时停,以工代赈的工程进展缓慢,饥饿与绝望,依然是这片土地上最普遍的情绪。
洪承畴的军事胜利,如同在干涸的河床上暂时扑灭了几处明火,但地下的烈焰,正在更深处积聚着毁灭性的力量。
京城之中,针对沈渊的明面攻击虽已平息,但暗地里的中伤从未停止。
成国公朱纯臣、襄城伯李守锜等勋贵,以及部分与他们在利益上捆绑紧密的文官,敏锐地察觉到了皇帝对沈渊和孙承宗的无条件信任难以动摇。
于是,他们改变了策略。
弹劾的奏章不再直接指向沈渊“蛊惑圣心”,而是开始集中火力,攻击一个看似与沈渊关系不大,实则由他一手举荐、并正在执行其战略构想的关键人物——登莱巡抚孙元化。
几日之内,数道奏疏飞入通政司,内容大同小异:弹劾孙元化“靡费国帑”、“好大喜功”、“滥用西人”、“于登莱擅开海禁,私造巨舰,其心叵测”。
他们将孙元化描绘成一个不循祖制、妄用奇技淫巧、浪费陛下内帑的狂悖之徒。
这一招颇为毒辣。孙元化远在登莱,无法自辩;其所行之事(铸炮、造船、编练新军)确实耗费巨大且与传统迥异,容易引人攻讦;更重要的是,攻击孙元化,就等于间接否定了背后举荐他的沈渊的战略眼光,若能扳倒孙元化,便是砍断了沈渊推行新政的一条重要臂膀。
朱由检看着这些奏章,心中冷笑连连。
他“听”得到这些奏章背后那嫉妒与利益交织的肮脏心声。
他几次想将这些奏章留中不发,甚至想狠狠申饬上奏之人,但都被沈渊劝住了。
“陛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孙巡抚在登莱所做之事,非一日之功可显其效。此时若强行压制言论,反落人口实。不若将此事交由朝议,臣相信,徐光启徐大人等深知西学利弊之士,会为孙巡抚仗义执言。正好也可借此,看清这朝堂之上,哪些人是真心为国,哪些人是尸位素餐,哪些人……是包藏祸心。”
沈渊的建议,带着一种冷静的自信。
朱由检采纳了,他将弹劾孙元化的奏章发交廷议,静观其变。
远在登莱的孙元化,尚不知自己已成为朝堂斗争的焦点。
他全身心投入到“铸剑”大业之中。得到皇帝和沈渊的全力支持,他几乎没有任何掣肘。
登莱城外的工匠营区,炉火日夜不熄,锤击声连绵不绝。
来自澳门和西洋的传教士兼技师(如葡萄牙人公沙·的西劳、陆若汉等)被高薪聘请,与本土工匠一起,按照沈渊提供的“改良思路”(主要是标准化和流程优化),尝试铸造更大口径、更轻便耐用的红衣大炮,以及仿制更先进的燧发火铳。
芝罘湾内,船坞已然扩建,数艘大型海沧船的龙骨已经铺设完成,孙元化计划以此为基础,逐步重建一支能够保障近海运输、并可搭载火炮进行沿岸攻击的水师力量。
他严格按照戚继光《纪效新书》与西洋操典结合的方式,编练着一支五千人的新军。
这支军队装备着初步改良的火器,进行着严格的队列、射击与土木作业训练。
虽然成军尚需时日,但其展现出的新气象,已让前来视察的山东官员暗暗咋舌。
孙元化知道时间紧迫,他知道朝廷内外对他的非议从未停止,但他更知道,手中正在铸造的“剑”,关乎未来帝国的生死存亡。他唯有竭尽全力,以求不负皇恩,不负沈先生所托。
就在朝堂为孙元化争论不休,陕西战事暂时平息,登莱铸剑如火如荼之际,一份来自辽东、标记着最高等级“血燕”的密报,由内卫的秘密信道,直接送到了沈渊的手中。
送信的是“鹞子”小组出发前,沈渊另派往辽东的一名精锐。
信的内容简短,却字字千钧:
“四月,皇太极于沈阳誓师,以‘明国欺侮不堪,屡背盟约’为由,倾巢而出。八旗主力并蒙古科尔沁、喀尔喀等部附庸,号称十万,避开袁督师重兵布防之辽西走廊,取道蒙古科尔沁部,其先锋已至老哈河畔,兵锋直指……蓟镇长城!建虏此番,意在深入我畿辅腹地!”
沈渊握着这张轻飘飘却重如泰山的纸,指尖冰凉。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时间、路线,几乎与他之前的预警完全吻合!
他没有丝毫耽搁,立刻入宫。
西暖阁内,当朱由检看到这份情报时,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入侵真的成为现实,那种巨大的压迫感和对未知战局的恐惧,依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抬起头,看向沈渊,声音因紧张而略带沙哑:“先生……他们,真的来了。”
沈渊迎上皇帝的目光,眼神沉静而坚定,仿佛能定住这即将倾覆的江山:“陛下,臣在。”
无需多言。所有的准备,所有的布局,所有的隐忍与奋斗,都是为了应对这一刻。
第一次己巳之变,因为穿越者沈渊的到来,虽被提前洞察,但历史的巨轮依旧带着惯性的轰鸣,碾压而至。
一场关乎大明国运的北京保卫战,即将以与历史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方式,拉开血腥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