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焕那封带着委屈与自辩的奏疏,非但未能消弭朱由检心中的疑云,反而如同火上浇油。
字里行间那股挥之不去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执拗,透过纸背,清晰无比地传入朱由检“耳中”,与他登基以来所见的那些自诩清流、实则固执误国的东林言官何其相似!
更让朱由检无法忍受的是,内卫随后呈上的密报显示,袁崇焕虽未再与后金直接接触,但其麾下部分关宁将领,对朝廷的“猜忌”已颇有微词,军心似有浮动迹象。
而皇太极的游骑,似乎也“恰好”避开了沙河一带的关宁军大营,这种诡异的“默契”,在朱由检看来,简直形同通敌!
“他袁崇焕要休整,满桂、侯世禄的部队难道不疲惫?他们为何能在城外与建虏血战周旋?偏偏他的关宁军就如此金贵,非要入城不可?!”西暖阁内,朱由检将袁崇焕的奏疏狠狠摔在御案上,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布满了血丝与愤怒的火焰。
沈渊与孙承宗肃立在下,气氛凝重。
孙承宗叹了口气,他虽不认同袁崇焕此刻的举动,但毕竟惜才,试图转圜:“陛下息怒。元素(袁崇焕字)或有其难处,关宁军乃边防精锐,或许……”
“或许什么?”朱由检猛地打断他,声音尖锐,“或许他真以为,没了他的关宁军,朕这大明就亡了不成?!还是他觉得,朕这个皇帝,离了他就不行了?!”
这话已是极重,孙承宗不敢再言。
沈渊知道,历史的拐点就在眼前。
他必须开口,不是为了救袁崇焕(他知道有些宿命或许难以改变),而是为了稳住大局,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
“陛下,”沈渊上前一步,声音沉静却有力,“袁督师之举,确已动摇军心,引发物议。无论其本心如何,此刻已不宜再让其执掌援军兵权,滞留城下。”
朱由检霍然转头看向他:“先生之意是?”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沈渊清晰地说道,“请陛下即刻下旨,以‘商议战守机宜’为名,召袁崇焕单骑入城。其麾下关宁军,暂由副总兵祖大寿统领,听候孙阁老调遣,移营至满桂将军部侧翼,协同御敌。”
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袁崇焕入城后,陛下可于平台亲自召见,当面诘问,观其言行,再定处置。如此,既可收回兵权,稳定军心,又可查清真相,避免冤屈,亦不致于立刻激变关宁军。”
这是眼下最稳妥,也最符合政治规则的处理方式。
先将主将与军队分离,再行审查。
朱由检死死盯着沈渊,似乎在判断他这番话背后是否还隐藏着对袁崇焕的维护。
但他“听”到的,只有沈渊心中那份以帝国安危为最高优先级的冷静算计。
“好!”朱由检终于下定了决心,脸上闪过一丝狠厉,“就依先生!王承恩,拟旨!召蓟辽督师袁崇焕,即刻单骑入城,平台见驾!”
旨意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沙河大营。接到旨意的袁崇焕,心中是何等的惊涛骇浪,外人不得而知。
或许他仍自信能说服皇帝,或许他已感到不妙,但皇命难违,他只能将兵权暂交祖大寿,怀着复杂难言的心情,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独自一人,骑马进入了北京城。
当他踏上平台的那一刻,看到的不仅是端坐于上、面沉如水的崇祯皇帝,还有侍立在一旁、神色复杂的孙承宗,以及那个他略有耳闻、却从未放在眼里的“幸进之徒”沈渊。
“臣,袁崇焕,叩见陛下!”他依礼参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朱由检没有让他起身,冰冷的眼神如同刀子般落在他身上。
“袁崇焕,”皇帝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朕问你,建虏入犯,你身为蓟辽督师,负有堵截之责,为何任其长驱直入,直至京畿?”
“陛下,臣闻警即率军回援,沿途收复……”
“朕问的是为何未能阻敌于蓟镇之外!”朱由检厉声打断。
“臣……臣有罪。”袁崇焕低下头。
“朕再问你,既已至京畿,为何不速击虏,反滞留沙河,屡请入城?”
“将士疲敝,恐仓促接战有失,欲入城休整,以利再战……”
“满桂、侯世禄所部莫非不疲敝?他们为何能战?”朱由检步步紧逼。
袁崇焕语塞,额角渗出冷汗。
“朕最后问你,你私下遣使,交通虏酋,是为何故?!你眼中,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还有没有大明的法度!”朱由检猛地站起,声色俱厉,积压多日的怒火、恐惧、猜疑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平台之上,空气仿佛凝固。孙承宗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沈渊心中暗叹,知道结局已定。
袁崇焕浑身剧震,抬起头,脸上满是震惊与不被理解的痛苦:“陛下!臣一片忠心,天日可鉴!遣使只为探听虚实,绝无他意!臣之心,可剖与陛下看!”
“好一个忠心!好一个探听虚实!”朱由检怒极反笑,“你的忠心,就是纵敌深入,就是拥兵城下,就是私通外虏!你的忠心,朕,看不明白!”
他不再给袁崇焕任何辩解的机会,猛地一挥手:
“来人!摘去袁崇焕冠带,押送锦衣卫诏狱,严加看管,听候审理!”
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应声而入,不顾袁崇焕的呼喊与挣扎,当场剥去其官服,押解下去。
那位曾立下“五年复辽”豪言,被誉为大明长城之希望的蓟辽督师,就此轰然倒台。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
有人拍手称快,认为陛下英明果断,除去了一大隐患;
有人忧心忡忡,担心关宁军生变;更多人,则是陷入了巨大的茫然与恐惧之中。
朱由检在处理完袁崇焕后,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踉跄一步,被沈渊及时扶住。
“陛下……”
“朕没事。”朱由检摆摆手,强行站直身体,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孙师傅,沈先生,袁崇焕已下狱,关宁军……就拜托二位了。务必稳住祖大寿,让其即刻移营,协同满桂作战!”
“老臣(臣)领旨!”孙承宗与沈渊齐声应道,他们都明白,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袁崇焕的下狱,如同在已然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激起了难以预料的连锁反应。
城外,接到消息的祖大寿及关宁军将士,会是何反应?
而一直按兵不动的皇太极,又会如何利用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北京城的命运,走到了一个比城墙缺口更加危险的悬崖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