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边总督杨鹤请求增兵加饷的八百里加急,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已暗流汹涌的朝堂,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这封奏疏,成为了反对沈渊改革的守旧势力手中最锋利的武器。
次日早朝,皇极殿内的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朱由检刚刚询问陕西局势,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李蕃便迫不及待地出班,手持玉笏,声音悲愤,直指核心:
“陛下!陕西流寇复炽,烽火连天,生灵涂炭!此皆因朝廷近年来,不行仁政,专务苛敛,更兼妄兴无名之役,滥用民力所致!”
他目光如电,猛地射向站在班列中的沈渊,“臣要弹劾侍讲学士沈渊!其倡行所谓‘新政’,实则苛政!信用债盘剥商贾,标准化役使工匠,格物院妄耗国帑!更在陕西强推以工代赈,名为赈济,实为驱民为役,以致民怨沸腾,流寇坐大!沈渊,实乃祸国殃民之元凶!请陛下明正典刑,以谢天下,以安民心!”
此言一出,如同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顷刻间,十余名科道言官及部分与勋贵、漕运利益相关的官员纷纷出列附议,言辞激烈,罗织罪名,将陕西民变的所有责任都归咎于沈渊的改革。
他们仿佛忘记了连年大旱、官吏贪酷才是根本,将所有的怒火都倾泻在沈渊一人身上。
“陛下!沈渊新政,实为王安石之青苗保马,祸乱天下!请斩沈渊,罢除一切苛扰之法,与民休息!”
“陕西之乱,根在京师!若不斩此佞臣,恐天下大乱,国将不国!”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仿佛要将沈渊彻底淹没。
成国公朱纯臣虽未亲自下场,但其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已然表明了态度。
孙承宗、徐光启等支持改革的大臣面色焦急,几次欲出列辩驳,却被沈渊用眼神悄然制止。
朱由检端坐龙椅之上,面沉如水。他能清晰地“听”到台下那些慷慨激昂的官员心中,混杂着对权力失落的恐惧、对利益受损的愤怒,以及部分人被煽动起来的、自以为是的“正义感”。
这嘈杂的心声,比任何言语的攻击都更让他感到愤怒与……一丝孤独。
他看向沈渊,发现对方依旧平静,只是微微垂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就在攻击达到高潮,几乎形成一边倒的“请斩沈渊”之势时,通政司官员再次匆匆入内,呈上了一份新的塘报。
“陛下,陕西巡抚洪承畴,八百里加急!”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份塘报上。
所有人都知道,洪承畴的态度,将至关重要。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展开塘报,快速浏览。
他的眉头先是紧锁,随即缓缓舒展,最后,甚至闪过一丝冷冽的笑意。
他放下塘报,目光扫过刚才那些弹劾最激烈的官员,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洪承畴在奏疏中说,”朱由检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陕西乱局,根源在于天灾连年,吏治腐败,官逼民反!其已整肃地方,斩杀贪酷知县二人,劾罢知府一人。其所请增援,乃为集结兵力,对李自成、张献忠等大股顽寇行犁庭扫穴之举,毕其功于一役!”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洪承畴还言,朝廷于陕西推行之‘以工代赈’,修缮水利,发放番薯种苗,于安抚流民、稳定地方,大有裨益!若非此法,依附流寇之饥民将数倍于今日!他请朝廷继续支持此法,并请调拨部分‘信用债’所得银两,专用于陕西水利及军饷!”
轰!
洪承畴的奏报,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李蕃等人的脸上!
他不仅没有将民变归咎于新政,反而肯定了以工代赈的作用,甚至要求朝廷加大支持!
“这……这不可能!”李蕃失声叫道,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洪承畴远在陕西,岂知朝中之事?定是受人蒙蔽!”另一名御史强自辩解。
“蒙蔽?”朱由检冷笑一声,拿起洪承畴的奏疏,直接念出了其中一段,“‘臣在陕地,亲见流民得食于工,得种于官,多有感念朝廷恩德而散去者。此实为弭乱安民之良策,绝非某些居于庙堂、不察民情之辈所言之‘苛政’!’”
朱由检念完,将奏疏重重拍在御案上,厉声喝道:“都听见了吗?!究竟是谁在蒙蔽圣听?究竟是谁在空谈误国?!洪承畴在前线浴血剿贼,尚知新政之利!尔等居于京师,锦衣玉食,却在此摇唇鼓舌,颠倒黑白,构陷干臣!尔等眼中,可还有这大明的江山社稷?!可还有这陕西的百万生灵?!”
皇帝的怒火,如同雷霆般在殿中炸响。
之前还气势汹汹的官员们,此刻一个个噤若寒蝉,冷汗直流。
他们最大的“民变”借口,被洪承畴这份来自前线的实证彻底击碎。
朱由检将目光转向沈渊:“沈先生,陕西之事,你有何看法?”
沈渊这才缓步出班,从容奏道:“陛下,洪巡抚所言,乃是老成谋国之见。剿抚并用,标本兼治。臣建议,准洪承畴所请,拨付部分信债银两,并命其全力进剿李、张等巨寇。同时,请陛下下旨,严厉申饬陕西及北方各省官员,肃清吏治,严禁盘剥,凡有借新政之名行扰民之实者,立斩不赦!如此,军事清剿与民生安抚双管齐下,方可平定陕乱。”
他的建议,既支持了洪承畴,又强调了吏治清廉的重要性,显得公允而务实,与之前那些只会空泛攻击的言论形成了鲜明对比。
“准奏!”朱由检毫不犹豫,“就依先生之言!王承恩,拟旨!”
他再次看向那些弹劾的官员,眼神冰冷:“至于尔等……捕风捉影,攻讦实干,几致朕误判军国大事!李蕃夺职,交部议处!其余附议者,罚俸半年,以观后效!若再有无端构陷,决不轻饶!”
一场来势汹汹的政治风暴,在洪承畴的证言和朱由检的强势干预下,暂时被压制下去。
沈渊和他的新政,再次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一次危机。
然而,退朝之后,朱由检与沈渊回到西暖阁,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
“陛下,他们此次虽败,但绝不会甘心。”
沈渊沉声道,“陕西之事,提醒了我们,改革必须加速,必须尽快让更多人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方能瓦解反对者的根基。同时,对洪承畴此类手握重兵、态度暧昧的边将,亦需加强笼络与控制。”
朱由检点了点头,他“听”到了沈渊心中的隐忧。
洪承畴今日支持新政,是出于公心,还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他能在陕西压制乱局,但其权柄日重,又该如何制约?
“陕西的乱局要平定,朝中的阻力要清除,大明的维新之路……步履维艰啊。”朱由检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喃喃自语。
帝国的前路,依然迷雾重重,而他和沈渊,只能在这荆棘遍布的道路上,继续艰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