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大寿自后金营中脱逃归来的消息,如同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朝堂内外激起了远比军事失败更为复杂的波澜。
他究竟是忍辱负重、伺机逃归的忠臣,还是皇太极派回来意图里应外合的奸细?
这个问题,瞬间成为了检验朝堂各方政治立场的试金石,也成为了反对派攻击沈渊及其新政的绝佳武器。
祖大寿尚未抵达京师,弹劾的奏章便已如雪片般飞入通政司。
以都察院几位素以“风骨”自诩的御史为首,联合部分与勋贵关系密切的官员,率先发难。
“陛下!祖大寿丧师失地,屈身事虏,此乃不忠;背弃虏酋,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徒,安知非虏酋苦肉之计,遣其归来以为内应?请陛下即刻将其锁拿进京,下诏狱严审,明正典刑!”
“大凌河之败,祖大寿救援不力,其心早已叵测!如今去而复返,形迹可疑至极!若朝廷容留此等武臣,则纲常沦丧,国法何存?!”
他们紧紧抓住“降虏”这一污点,引经据典,慷慨激昂,将祖大寿钉在道德的耻辱柱上,更将是否严惩祖大寿,提升到了维护朝廷纲纪和忠奸大义的高度。
与之相对,以孙承宗为首的部分务实派官员,以及一些与辽西有旧、了解前线艰辛的将领,则极力为祖大寿辩护。
“陛下!大凌河之役,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祖大弼力战至粮尽授绝,祖大寿于锦州受虏军主力牵制,非不欲救,实不能救也!其屈身事虏,乃权宜之计,今冒死逃归,正见其忠君爱国之心未泯!若杀归诚之将,岂非寒了天下边军将士之心?今后谁还肯为朝廷效死?!”
“皇太极狡诈,若祖大寿为其所遣,岂会令其如此轻易逃归?此必是虏酋反间之计,欲借陛下之手,自毁长城!陛下明察!”
朝堂之上,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
看似是围绕祖大寿个人命运的争论,实则是改革派与守旧派的一次正面交锋。
守旧派意图通过严惩祖大寿,进一步打击辽西将门,否定沈渊“信任边将、编练新军”的路线;而改革派则必须保住祖大寿,维护边军士气,并为新军的编练争取时间和空间。
朱由检高坐龙椅,面无表情地听着双方的激烈辩论。
他能清晰地“听”到,那些要求严惩祖大寿的官员心中,充斥着党同伐异的兴奋、对武臣的鄙夷,以及借此打击沈渊的迫切;而为之辩护者,心中则多是忧心边事、担心军心涣散的焦虑。
他的目光扫过站在文官班列中,始终沉默不语的沈渊。
与其他人的激动不同,沈渊显得异常平静。朱由检凝神“倾听”,捕捉到了他心中快速闪过的思绪:祖大寿归来,利大于弊。其一,可稳定辽西残存军心;其二,其熟悉虏情,可供咨询;其三,此事正可借此……清理朝中某些只会空谈、不顾大局的腐儒!
朱由检心中一动,似乎把握到了沈渊的意图。
当争论趋于白热化时,朱由检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够了。”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祖大寿,”朱由检缓缓道,“丧师失地,屈身事虏,其罪一;驰援不力,坐视亲侄陷没,其罪二。”他每说一条,那些要求严惩的官员脸上便多一分得色。
然而,皇帝话锋陡然一转:“然,其于绝境之中,不忘故国,冒死来归,其心可悯,其志可嘉!且其久镇辽西,熟知虏情,于国尚有大用!”
“着,革去祖大寿宁远团练总兵官之职,褫其爵禄,暂以戴罪参将之身,于孙承宗麾下听用,专司咨询虏情、整训新军事宜!待其日后立功,再行叙用!若再有过失,二罪并罚,决不宽贷!”
这个决定,巧妙地平衡了双方。既惩罚了祖大寿的过失,给了清流们一个交代;又保住了他的性命和基本地位,将其纳入孙承宗和沈渊的体系之下,化为了改革的一份力量,尤其是其丰富的边防经验,对新军编练确有价值。
要求严惩的官员们面面相觑,虽心有不甘,但皇帝已做出裁决,且听起来合情合理,他们一时也找不到更强硬的理由反对。
祖大寿风波看似平息,但反对派们已然意识到,通过常规的朝堂争论,难以撼动深受帝心信赖的沈渊。
他们决定不再纠缠于具体人事,而是发起一场旨在从根本上否定沈渊执政合法性的总攻。
数日后,一份由数十名官员联名、措辞极其严厉的奏疏,被直接呈送到了崇祯的御案前。
这份奏疏,不再攻击具体政策,而是直接指向沈渊本人及其权力来源:
“陛下!臣等泣血上奏!侍讲学士沈渊,以妖言惑众,窃据君侧,威福自专,其罪昭昭!”
“其一,架空内阁,紊乱朝纲!国家大事,不经由阁臣部院议处,皆由其于西暖阁内私相授受,视朝廷法度如无物!”
“其二,结交内侍,窥探禁中!与王承恩等阉宦过从甚密,把持宫禁消息,其心叵测!”
“其三,滥用酷吏,罗织罪名!其掌控之内卫,如同厂卫再现,侦缉百官,恐吓吏民,朝野侧目,人人自危!”
“其四,穷兵黩武,耗竭国力!妄言编练新军,实则欲掌兵权以自重!更欲行苛法峻税,盘剥天下以充其无底之壑!”
“其五,推崇异端,败坏士风!格物院所行,尽为奇技淫巧,背离圣贤之道,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奏疏最后,发出了致命的呐喊:“沈渊不去,则朝纲不振,国无宁日!臣等伏乞陛下,顺应天意民心,即刻将沈渊明正典刑,罢除一切苛政,还天下以清平!”
这份奏疏,如同一声惊雷,彻底将暗流推到了明面。它几乎汇集了所有能攻击沈渊的罪名,从权力到道德,从军事到文化,旨在将沈渊彻底妖魔化,逼迫崇祯在“天下民心”与沈渊之间做出选择。
压力,如同沉重的山岳,瞬间压到了年轻的崇祯皇帝肩上。
他能“听”到,这份奏疏背后,是盘根错节的庞大利益集团孤注一掷的呐喊。他知道,最终的摊牌时刻,到了。
西暖阁内,烛火摇曳。
朱由检看着那份墨迹淋漓的奏疏,久久不语。
沈渊静立一旁,同样沉默。空气凝固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先生,”良久,朱由检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沙哑而疲惫,“他们……要朕杀你。”
沈渊迎着皇帝的目光,脸上并无惧色,反而露出一丝淡淡的、近乎解脱的笑容。
“陛下,这一天,终究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