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九年的春雨,细密而绵长,滋润着北直隶大地上一望无际的冬麦,也滋润着那些在皇庄与官田角落里悄然扩种的番薯苗与玉米芽。
去岁秋收的硕果,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正缓缓荡开,虽未至波涛汹涌,却已悄然改变着水面下的生态。
帝国的东南,承受着新政带来的持续压力,反击终于在春雨中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这一次,不再是简单的奏章攻讦,而是更为精巧而致命的经济与舆论合围。
首先发难的是丝绸与棉布。
以松江府、苏州府为核心的江南纺织业行会,暗中达成默契,开始大幅削减对北方的优质丝绸与细布供应,转而将大量相对劣质、但价格并未明显降低的货品运往京师及北方各镇。
同时,他们通过控制下的钱庄、票号,开始小幅收紧对北方商人的银钱拆借,制造出一种“北地商贸环境恶化”的假象。
此举意图明确:一方面,让北方的权贵、官员乃至宫廷,切身感受到离开江南精美织物的“不便”,从而对推动“北工振兴”(沈渊试图在登莱、京畿建立新式纺织工坊)的沈渊产生不满;另一方面,则通过金融手段,悄无声息地绞杀北方刚刚萌芽的商业活力。
与此同时,一场更加隐蔽的舆论战在士林间展开。
复社名士们不再直接抨击新政,而是精心编纂刊印了一系列“考证”古籍、追溯“礼乐本源”的文集。
这些文集旁征博引,文采斐然,核心却只有一个:隐晦地将北方推行的“实学”、“格物”与历史上的“暴秦法术”、“五代乱政”相类比,将其描绘成一种缺乏道德根基、必然导致社会失序的“霸术”。
他们歌颂江南的“文采风流”、“耕读传家”,将其塑造为华夏正统文化的最后堡垒。
这种“文化优越论”与“地域歧视”相结合的论调,在江南乃至部分北方士大夫中极具市场,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壁垒,使得许多原本对新技术感兴趣的青年士子,因惧怕被贴上“逐利忘本”的标签而望而却步。
面对江南的经济绞杀,沈渊加速推动北方自身工业体系的建设。
京郊的“蒸汽动力军工示范作坊”已正式更名为“京华制造局”,规模扩大了一倍。
第三代蒸汽机经过进一步改良,不仅驱动着锻锤,更开始尝试带动大型鼓风机,为一座小型坩埚炼钢炉提供稳定的强力风流。
炉火在蒸汽鼓风机的助燃下,温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炼出的钢水质地更加均匀,性能远超传统方法。
负责此事的工匠兴奋地报告,以此钢打造的钻头,能够更高效地加工火炮膛线,用此钢制作的弹簧,使得燧发枪的击发更加可靠。
然而,辉煌的技术突破背后,是日益尖锐的资源瓶颈。
制造局对铁料、煤炭的需求呈倍数增长,仅靠京畿附近的矿点已难以为继。
沈渊力主推动的矿税整顿与官营矿场开发,在地方豪强和旧有利益集团的软硬抵抗下,推进极其缓慢。
一批急需运往制造局的高品质焦炭,更是在漕运环节被以“雨水浸泡,品质不佳”为由,拖延在济宁段运河近半月之久。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沈渊在制造局内,看着那台因等待维修零件而暂时停转的蒸汽机,对陪同视察的徐光启和周遇吉叹道,“江南诸公,这是要扼我于摇篮之中。”
周遇吉眉头紧锁:“先生,是否让末将派兵……”
沈渊摆手打断:“不可。经济之事,动兵乃下下之策,正中他们下怀,坐实我等‘暴虐’之名。”他目光转向徐光启,“徐公,格物院能否加快对山东、北直隶地下矿藏的勘测?我们必须找到并控制属于自己的、稳定的资源命脉!”
徐光启面露难色:“已在加紧进行,然人手、器械皆缺,非旦夕之功。”
就在沈渊为资源与舆论焦头烂额之际,内卫指挥使骆养性呈上了一份来自辽东的密报,内容让沈渊脊背微微发凉。
密报称,皇太极似乎对明廷内部的“新政”与“党争”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兴趣。
后金不仅加大了通过晋商渠道获取明朝生铁、硫磺等战略物资的力度,其派往京师的细作,活动重点也已从单纯的军事布防,转向了打探“格物院之新器”、“武锐新军之编练”,甚至对朝中关于新政的争论都多有搜集。
更令人不安的是,有模糊线索显示,后金方面可能已与江南的某些势力,通过海上或蒙古渠道,建立了某种极其隐秘的联系。
虽然暂无确凿证据,但其意图不言自明——敌人的敌人,便是可资利用的朋友。
“皇太极……果然是一代枭雄。”沈渊放下密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他看到了。看到了我大明的变革,也看到了这变革背后的脆弱与裂痕。”
他意识到,与江南的斗争,不再仅仅是内部路线之争,更已与外部威胁紧密勾连。
任何内部的重创,都可能成为皇太极再次南下的绝佳时机。
沉思良久,沈渊猛然转身,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不能再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了!”他对徐光启和周遇吉说道,“江南欲以经济文化困我,我便以力破巧,另辟蹊径!”
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第一, 全力加速登莱水师建设与远洋探索。 不仅要继续东渡寻找金银资源,更要大力开拓与日本、朝鲜乃至南洋的直接贸易,尤其是获取日本的白银和铜料,以及南洋的香料、锡矿等,逐步摆脱对江南传统商路的依赖。孙元化奏报,第四艘改进型蒸汽明轮船已下水,虽远洋能力仍不足,但用于沿海护航和快速通讯,已显优势。
第二, 在制造局内,启动一项高度保密的“火器升级计划”。 集中最优资源,尝试基于现有技术,设计一款射程更远、精度更高的重型野战炮,以及一款可能改变战场规则的、可单兵携带的爆炸性投掷武器(手榴弹的强化版)。
第三, 对江南,暂取守势,但暗藏杀机。 内卫需加紧对江南核心人物与关键商路的渗透与监控,搜集其不法证据,尤其是与后金可能的勾结线索。同时,利用《京报》等渠道,持续宣传北方新政成果,尤其是新作物在缓解民困、新军在保卫社稷方面的功绩,争夺话语权。
“我们要让江南的士绅们明白,”沈渊语气冰冷,“他们的繁华,是建立在北方将士用血肉筑起的防线之上的。若他们执意自毁长城,那么,等待着所有人的,绝不会是他们想要的太平盛世,而是建虏的铁蹄!”
这是一场以实力求生存,以开拓谋发展的硬仗。
沈渊知道,他们必须跑得比内部的掣肘更快,比外部的威胁更强。
春雨依旧绵绵,但京华制造局内的炉火,却燃烧得更加炽烈。
那不仅仅是钢铁熔炼的火焰,更是一个古老帝国在重重困境中,试图熔铸出新生的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