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屯卫的攻防如同一台巨大的血肉磨盘,在崇祯十二年的初冬依旧疯狂运转。
城墙在清军持续不断的炮火下变得残破不堪,守军的伤亡数字每日都在攀升。
周遇吉与曹变蛟凭借着惊人的毅力与不断运抵的新式防御器械(如改进的铁丝网、少量用于关键城门加固的钢制构件),硬生生顶住了皇太极一轮又一轮的猛攻。
严寒的到来,虽给双方都带来了巨大的困难,但相对而言,对拥有城池庇护的明军更为有利。
清军大营在凛冽的北风中,士气不可避免地开始滑落。
然而,战争的消耗是惊人的。
每日如流水般花出去的银钱,海量消耗的火药、炮弹、箭矢、药材,以及数万大军人吃马嚼,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了本已千疮百孔的明朝财政之上。
京城,户部衙署内,算盘声日夜不息,气氛却比外面的天气还要寒冷。
“陛下,”户部尚书捧着一份触目惊心的奏疏,声音干涩,“前线每日需饷银三万两,火药五千斤,粮草八千石……国库……国库早已空空如也,去岁海贸所得盈余,也已填补大半。若再无进项,只怕……只怕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朝堂之上,一片愁云惨雾。
反对新政的官员们,终于等到了他们期盼已久的发难时机。
“陛下!前屯卫战事迁延,耗费国帑无数,皆因沈渊等人好大喜功,一味浪战所致!若依祖制,固守坚城,何至于此?”一位御史慷慨陈词,将战事拖延的责任直接扣在了沈渊和周遇吉的头上。
“还有那劳民伤财的格物院!造那些奇奇怪怪的铁网、铁疙瘩,耗费了多少精铁?若用于打造传统刀箭,何愁虏骑不破?”
“更遑论那推广海外贱物、鼓励商贾海运等事,与民争利,动摇国本,致使国库空虚,无力支撑战事!此皆沈渊之罪也!”
攻击的矛头,再次集中指向了沈渊。
这一次,他们抓住了“财政”这个致命的弱点,言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激烈,甚至有人隐晦地提出,应“诛佞臣,谢天下,以安军心”。
朱由检高踞御座,面沉如水。
他能清晰地“听”到那些官员心底的兴奋,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看似无懈可击的理由来攻击沈渊。
前方的战报他每日都看,周遇吉和将士们是在用命守护国门,绝非“浪战”。
格物院的新式装备在守城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也心知肚明。
但……国库空虚,确是事实。
巨大的财政压力,让他感到一阵阵窒息。
银子……又是银子!难道朕的维新大业,真要败在这阿堵物上?
他没有立刻驳斥那些言论,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沉默的沈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与压力。
沈渊出列,他的脸色因连日操劳而显得有些憔悴,但眼神依旧锐利。
“陛下,诸公所言国库空虚,确是实情。然,将此归咎于新政,臣不敢苟同。”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去岁若无海运巨利,国库早已崩溃,何来支撑井陉关、宣府乃至今日前屯卫之战资?若无新作物推广,北方饥民早已揭竿而起,又何来后方稳定,供应军需?至于格物院所耗,”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每一斤精铁,都化为了城头御敌的利器,化为了将士们活命的机会!此非耗费,乃是投资!投资于国之存亡!”
他环视众人,目光如刀:“至于国库空虚之解决之道,臣以为,不在节流,而在开源!不在恢复旧制盘剥小民,而在开拓新利!”
他提出了具体的应对之策:“其一,请陛下准臣,以兵部及海权司名义,再次发行‘战争特别国债’,此次不仅面向京师富户,更可借助海商网络,向江南、闽浙乃至南洋华商募集!以未来海贸关税及新辟商路利润为抵押,许以厚利!”
“其二,加速北直隶、山东等地官营榨油坊、织布厂建设,以新作物、新技术产出之物,官督商销,所得利润,半数充作军费!”
“其三,严查各地权贵、士绅隐田漏税,清丈田亩,扩大‘摊丁入亩’范围!此乃老生常谈,然亦是解决财源之根本!”
这三条,条条都戳在了旧势力的痛处!
发行国债,意味着商人地位提升和资本力量的介入;兴办官营工厂,是与民争利(实则是与士绅争利)的升级版;而清丈田亩,更是直接动摇他们的命根子!
果然,沈渊话音刚落,反对之声便如同炸锅一般响起!
“与商贾借贷,成何体统!岂不闻重农抑商乃祖训?!”
“官营工坊,与民争利,必致民怨沸腾!”
“清丈田亩,骚扰地方,断不可行!”
朝堂之上,再次陷入了激烈的争吵。
朱由检看着这熟悉的一幕,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他知道沈渊的办法或许是可行的,甚至是唯一能快速筹措军费的办法,但其中的阻力,太大太大了。
最终,在巨大的现实压力下,朱由检再次做出了折中的决定。
“战争国债……可先小规模试行,由户部与海权司会同办理,务必稳妥。”
“官营工坊……择一二处先行试点,若生民变,即刻停止。”
“清丈田亩……暂缓,待战事平息再议。”
这有限的授权,虽然未能完全满足沈渊的期望,但也为他打开了一丝缝隙。
退朝后,沈渊立即行动起来。
他亲自拜访了几家与海权司合作密切的大海商,凭借其个人的信誉和海贸的巨大前景,成功说服他们带头认购了首批国债。
同时,他命令格物院和工部,在保定府利用当地新收的花生,迅速建立起一座规模更大的官营榨油坊,采用改进的水力驱动螺旋榨油机,效率远超传统油坊,产出的优质花生油迅速通过海商渠道销往南方,利润开始反哺军需。
然而,旧势力的反扑也随之而来。
江南士绅控制的舆论,开始大肆抨击“国债”是“饮鸩止渴”,指责官营油坊“垄断市场,逼死小民”。
在地方上,清丈田亩的试点工作举步维艰,地方官阳奉阴违,士绅激烈抵抗,甚至发生了殴打丈量人员的恶性事件。
前屯卫城外,皇太极也察觉到了明军后勤可能出现的困难。
他一方面继续维持对前屯卫的压力,另一方面派出多支精锐骑兵,绕过前屯卫,深入明军后方,骚扰粮道,袭击运输队,试图切断周遇吉的生命线。
一时间,沈渊与大明朝廷,陷入了内外交煎的困境。
前方将士在冰天雪地中浴血奋战,后方却在为财源和路线争斗不休。
寒霜覆盖了北国大地,也似乎冻结了帝国前行的脚步。
沈渊站在兵部衙署的院子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雪花开始零星飘落。
开源……节流……归根结底,是要打破那堵无形的墙啊。
他知道,仅仅依靠技术改良和经济手段,无法真正撼动旧世界的根基。
前屯卫的坚守,不仅仅是一场军事上的较量,更是一场关乎帝国未来走向的经济与政治博弈。
而这场博弈的残酷性,远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加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