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十五年十一月十二,太子的痘疹开始收痂,但视力恢复缓慢。太医院会诊后给出令人心痛的结论:太子左眼保住七成视力,右眼仅余光感,几近失明。
这个消息被严密封锁在慈庆宫内,但朝堂上已暗流汹涌。以新任礼部尚书张四知为首的一批官员,连续三日上疏,以“陛下龙体欠安、太子染恙”为由,请求“暂停新政,与民休养”。
“今岁北方大旱,江南水患,此天示警也。”张四知在朝会上慷慨陈词,“更兼矿工滋事、商贾怨怼、工坊骚乱,皆因维新过急,伤及民生根本。臣恳请陛下:暂停《工矿律》《工厂法》施行,召回各省巡察使,暂缓铁路、电力等工,使百姓得以喘息,使天下得以安宁!”
支持者纷纷附议,奏疏雪片般飞向通政司。反对维新的声音,在皇帝病重、太子眼疾的阴影下,汇成了一股洪流。
朱由检服解药后身体渐复,但元气大伤,每日只能视朝一个时辰。此刻他端坐御座,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锐利。
“张爱卿所言‘与民休养’,”皇帝缓缓开口,“是休养哪些‘民’?是山西矿下侥幸存活的矿工?是江南工坊里日夜劳作的织女?还是京城煤荒时排队买煤的百姓?”
张四知一愣:“陛下,臣的意思是……”
“朕知道你的意思。”朱由检打断他,“你是说,那些被机器取代的漕工、被新法约束的矿主、被工坊医馆断了财路的药商,他们需要‘休养’。至于死在矿下的六百矿工、累倒在纺车边的女工、无钱治病的穷苦人……他们不算‘民’,对吗?”
这话太重,张四知扑通跪地:“臣绝无此意!”
“那你告诉朕,”朱由检站起身,虽然脚步虚浮,但气势不减,“若暂停《工矿律》,山西矿场继续不打通风井,每年要多死多少矿工?若暂停《工厂法》,江南女工每日继续劳作六个时辰,会有多少人累病累死?若暂停工坊医馆,多少工伤工人会因无钱医治而残废?”
朝堂上一片死寂。
皇帝走到丹陛边缘,俯瞰群臣:“朕病了三个月,但眼睛没瞎。朕看见山东的铁路在延伸,运来的煤炭让京城百姓温暖过冬;朕看见江南的纺织机在转动,织出的棉布价比往年低了三成;朕看见工坊医馆里,断指的工匠得到了救治,没有像他们的父辈那样烂掉一只手等死。”
他深吸一口气:“这就是维新。它不完美,它会让人疼,但它让更多人活,活得更好。你们要暂停的,不是新政,是这些人的生路!”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奉天殿回荡。许多官员低下头。
但张四知仍然不服:“陛下,维新纵有千般好,也需量力而行。如今国库空虚,各地民怨四起,若强行推进,恐生大变啊!”
这时,一直沉默的沈渊出列了。
“张大人说国库空虚,”他声音平静,“那下官请教:崇祯十三年,国库岁入几何?如今又是几何?”
张四知迟疑:“崇祯十三年约三百万两,如今……”
“如今是八百五十万两。”沈渊接过话,“增长近两倍。其中海关税从不足十万增至一百二十万,工矿税从三十万增至二百万,商税从五十万增至一百八十万。这些钱,哪一笔不是维新带来的?”
“可支出也增了!”张四知反驳,“新军军饷、铁路修筑、电力铺设、格物院开支……”
“是,支出从二百八十万增至七百万。”沈渊点头,“但张大人可知道这些钱花在哪里?新军军饷让周遇吉能守住北疆,皇太极暴毙后,清军三年不敢南下,省下的军费何止百万?铁路让货物运输成本降了六成,京城市面上的米价、煤价、布价,比十三年前低了多少?电力虽才起步,但正阳门大街的商铺延长营业两个时辰,每月多赚的税银就有三千两!”
他转向满朝文武:“至于格物院开支——薄珏先生改进的蒸汽抽水机,让京西煤井产量增了三成;改良的纺纱机,让江南布匹成本降了两成;研制的牛痘疫苗,去年全国少死天花患者五万人。这些,不值钱吗?”
数据的力量胜过千言万语。许多原本动摇的官员开始沉思。
张四知仍不死心:“但太子眼疾……”
“太子眼疾,太医院正在全力救治。”沈渊眼神锐利起来,“倒是下官想问:太子发病前五日,曾随侍讲官出宫‘体察民情’,去了西城一处废弃工坊。张大人可知,那侍讲官是谁举荐的?那工坊又是谁的产业?”
张四知脸色骤变。
沈渊从袖中取出一份卷宗:“锦衣卫查明,带太子出宫的侍讲官王纯,其舅父正是张大人您的管家。而那处废弃工坊,三年前因违反《工厂法》被查封,原主人在狱中‘暴病身亡’,其产业被低价转卖,买主登记的名字是‘张思明’——张大人的公子。”
朝堂哗然!
“你……你血口喷人!”张四知声音发颤。
“是不是血口喷人,一查便知。”沈渊将卷宗呈上,“陛下,臣请彻查此事:太子为何会去那处废弃工坊?工坊内是否残留天花病毒?王纯侍讲是受谁指使?张尚书与此事有无关联?”
朱由检接过卷宗,只看了一眼,便重重拍在御案上:“骆养性!”
“臣在!”
“立即查封张四知府邸,逮捕王纯、张思明及相关人等,隔离审查!所有证据,直接呈报朕!”
“臣遵旨!”
张四知瘫软在地,被锦衣卫拖出大殿。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反对维新的官员噤若寒蝉。
退朝后,朱由检在乾清宫剧烈咳嗽起来。沈渊连忙上前搀扶。
“陛下,您刚康复,不宜动怒……”
“朕不是怒,是怕。”朱由检咳完后,脸色更加苍白,“他们敢对烺儿下手……敢对太子下手啊!”
他抓住沈渊的手臂,手在颤抖:“沈卿,你说实话,维新这条路,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是不是朕太急了,才逼得他们……”
“陛下!”沈渊跪下,“正因为他们对太子下手,才证明维新没有错!若维新是错的,他们大可以等,等维新自己失败。他们之所以铤而走险,是因为维新正在成功!他们怕了,怕到不惜用最卑劣的手段!”
朱由检怔怔地看着他,良久,长叹一声:“起来吧。”
沈渊起身,沉声道:“陛下,今日朝会虽暂时压下反对声浪,但危机未解。张四知不过是个马前卒,他背后一定还有人。而且太子眼疾之事必须妥善处理,否则流言四起,于国本不利。”
“你有何建议?”
“第一,对外宣布太子患的是‘时疫’,已痊愈,休养即可。眼疾之事严格保密,待云中子治疗后看恢复情况再说。第二,将计就计——既然他们想用‘与民休养’攻讦维新,我们就来一场真正的‘问政于民’。”
“问政于民?”朱由检疑惑。
“在京南铁路沿线、江南纺织工坊区、山西煤矿区,召开‘百姓议事会’。”沈渊眼中闪过光芒,“让工人、农民、商贩、工匠,当着地方官的面,说说维新到底让他们过得更好还是更差。把结果刊印成《民情实录》,发往各州县,让天下人评判!”
朱由检眼中渐渐有了神采:“好!让那些坐在衙门里空谈‘民怨’的人,听听真正的民声!”
十一月十五,慈庆宫。
太子朱慈烺坐在窗前,右眼蒙着纱布,左眼努力适应着光线。八岁的孩子经历了这场大病,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
“沈先生,”他声音还有些虚弱,“他们说,我的眼睛……可能再也看不清了,是真的吗?”
沈渊正在教他使用一种新制的“放大镜”——薄珏用打磨的水晶制成,可以帮助弱视者阅读。
“殿下放心,云中子道长正在配药,您的眼睛会好起来的。”沈渊将放大镜放在书页上,“就算万一……格物院也在研制‘助视器’,能让视力不佳的人看清东西。”
“就像这个放大镜?”太子好奇地摆弄着。
“比这个更好。”沈渊微笑,“薄珏先生发现,用不同曲度的镜片叠加,可以矫正视力。他正在为您定制一副‘眼镜’。”
太子摸了摸右眼的纱布,忽然问:“沈先生,那些害我的人……为什么要害我?我做错了什么吗?”
沈渊心中一痛。他蹲下身,平视着孩子:“殿下没有错。他们害您,是因为害怕——害怕您长大后,会像陛下一样继续推行维新,让他们不能继续欺压百姓、敛财致富。”
“维新……不好吗?”太子迷茫,“可我听说,维新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有病能医……”
“维新好,但对某些人不好。”沈渊尽量用孩子能懂的语言,“就像……殿下养过蚕吗?蚕要蜕皮才能长大,蜕皮时会疼。有些人就像不想蜕皮的蚕,宁愿永远困在旧壳里,哪怕那壳已经太小太硬,勒得他们难受。”
太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那我以后还要维新吗?”
“这要殿下自己决定。”沈渊认真地说,“但臣可以告诉殿下:臣来的那个世界,曾经有个皇帝,他看到了自己国家的落后,也想维新。但他害怕疼,害怕改变,最后他的国家被外敌欺凌,百姓受苦。而另一些人,他们不怕疼,他们带着国家蜕皮重生,虽然过程艰难,但最终让国家强大,让百姓过上了好日子。”
窗外传来鸟鸣。太子望向窗外模糊的光影,轻声说:“我不想让百姓受苦……就算疼,也要维新。”
沈渊眼眶发热。他仿佛看到了这个帝国的未来——在一个可能失明、但心明如镜的君主带领下,继续走那条艰难但正确的路。
这时,云中子端着一碗药进来:“殿下,该换药了。”
揭开纱布时,沈渊看到太子右眼的角膜上仍有浑浊的疤痕。云中子用羽毛蘸取新配的药膏,轻轻涂抹。
“这药膏以珍珠粉、熊胆、冰片为主,佐以十七味草药,每日三次,连续三月,或可消融疤痕。”云中子解释,“但能否恢复视力,要看造化。”
“尽人事,听天命。”太子平静地说,完全不像八岁的孩子。
换完药,云中子告退。沈渊正要离开,太子忽然叫住他:“沈先生,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殿下请讲。”
“教我……教我维新之学。”太子左眼中闪烁着渴望,“父皇说,您是从未来来的,知道怎样才能让大明变得更好。我想学,在我还能看见的时候,多学一点。”
沈渊郑重一揖:“臣,定当竭尽全力。”
从那天起,沈渊每日下午都会到慈庆宫,给太子讲维新之学。不是四书五经,而是数学、物理、化学、地理、经济、医学……一个未来君主应该了解的真实世界。
朱由检有时会在一旁听着。看着儿子如饥似渴地学习,看着沈渊耐心讲解,他会露出久违的笑容。
这或许是这场劫难中,唯一的慰藉。
十一月二十,锦衣卫对张四知案的调查有了突破性进展。
骆养性在御书房密报:“王纯招供,是受人指使带太子去废弃工坊。但他只知道中间人是一个叫‘赵掌柜’的药材商,并不知最终主使。”
“赵掌柜抓到了吗?”
“抓到了,但……”骆养性神色古怪,“他在狱中服毒自尽,毒药藏在牙齿里。我们查了他的药材铺,发现他三个月前曾大量采购治疗天花的药材,然后又神秘销毁。更关键的是,在他铺子的暗格里,发现了这个。”
骆养性呈上一枚玉佩——羊脂白玉,雕刻着精美的云纹,背面刻着一个“沐”字。
沐王府的信物!
“云南的案子,竟牵到京城来了。”朱由检冷笑,“沐天波在狱中,还能遥控千里之外的阴谋,真是好本事!”
“不止如此。”骆养性继续,“臣查了张四知父子的账目,发现他们近两年收受了大量来自云南的‘孝敬’,总计五万两。其中三万两,是通过‘汇通票号’转的——就是之前永盛矿案中那个票号。”
一条暗线渐渐清晰:以沐王府为首的西南势力,通过金钱收买朝中官员,在京城编织了一张反对维新的网。这张网不仅包括张四知这样的文官,还可能涉及……
“神机营。”沈渊忽然开口,“陛下还记得电力破坏案吗?神机营副将吴天德‘暴病而亡’,但他的账目显示,死前三个月曾收到一笔来自云南的巨款。”
朱由检眼神凌厉:“所以,破坏电力、毒害朕、谋害太子……都是同一张网?”
“很有可能。”沈渊分析,“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制造混乱,让维新停滞,甚至让朝廷崩溃。届时,沐王府在西南起事,勾结缅甸,割据一方,朝廷无暇顾及,他们就能实现独立。”
“好大的野心!”朱由检怒极反笑,“那就让朕看看,这张网有多结实!骆养性!”
“臣在!”
“彻查!所有与云南有金钱往来的官员,无论品级,一律审查!神机营从上到下清洗!汇通票号及其关联钱庄,全部查封!”
“陛下,如此大动干戈,恐朝野震动……”骆养性迟疑。
“震动就震动!”朱由检斩钉截铁,“维新到了今日,已无退路。要么我们清洗他们,要么他们颠覆我们。传旨:朕康复后,将御驾亲征西南,彻底解决沐王府之患!在此之前,必须肃清内鬼!”
御驾亲征!这四个字让沈渊和骆养性都惊呆了。
“陛下,您龙体初愈,西南瘴疠之地……”
“朕意已决。”朱由检摆手,“沐家敢对太子下手,就是向朕宣战。此战,朕必须亲自去!沈卿,你随驾。骆养性,你留守京城,继续肃清内患。”
两人相视一眼,知道劝不动了。
退出御书房时,骆养性低声对沈渊说:“沈大人,陛下这次……似乎不同了。”
沈渊望向殿内那个虽然病弱但眼神坚定的身影,轻声道:“因为陛下明白了,有些仗,必须亲自去打。不是为了征服,而是为了宣告——这个国家,这个维新,谁也不能阻挡。”
暮色降临,宫灯次第亮起。乾清宫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像一柄出鞘的剑。
剑指西南。
而在剑锋所向之处,另一场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