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十六年,正月初一。
北京城在晨曦中醒来,积雪覆盖的屋檐下,早早挂起了新桃符。但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许多商铺门口除了传统的“迎春接福”,还多了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写着:“本店已通电灯,夜市延至亥时”。
紫禁城内,奉天殿的朝会也格外不同。
朱由检身着新制的龙袍——不是传统的明黄缎子,而是掺了金丝的深蓝呢绒,这是皇家纺织厂用改良织机试制的“呢绒龙袍”,既庄重又保暖。他端坐龙椅,面色虽仍有病后的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初。
“改元维新,万象更新。”皇帝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自今日起,朕与诸卿,当以‘维新’二字为念,革故鼎新,励精图治。”
文武百官齐声应和:“陛下圣明!”
但在一片颂扬声中,沈渊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丝异样——几位老臣交换眼神时的微妙表情,几位年轻官员欲言又止的神态。他知道,瘟疫的危机虽然过去,但朝堂上的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果然,礼部侍郎刘宗周出列了。这位以“方正”闻名的老臣,在张四知倒台后暂掌礼部,是清流领袖。
“陛下,改元维新,臣等衷心拥护。”刘宗周声音洪亮,“然臣有一事,不得不奏——去岁瘟疫,死者逾万,皆因铁路、工坊人烟稠密,病毒得以迅速传播。臣以为,维新固当推行,但须缓步徐行,不可再如今日这般冒进。”
来了。沈渊心中暗道。这是瘟疫之后,保守势力第一次公开质疑维新的节奏。
工部尚书徐光启立即反驳:“刘大人此言差矣!若非维新,格物院岂能在七日内配出解药?若非铁路,解药岂能三日送达各省?瘟疫之祸,非维新之过,乃有奸人蓄意投毒所致!”
“徐尚书说得轻巧。”另一位老臣出列,“可那上万条人命,终究是没了。百姓如今闻‘工坊’而色变,见‘铁路’而心惊。若不暂缓新政,安抚民心,恐生民变啊!”
“民心?”新任顺天府尹宋应星——这位以《天工开物》闻名的学者,被破格提拔为京官——冷笑一声,“下官昨日走访城南,百姓说的是:‘幸亏有工坊医馆,我爹才没死在瘟疫里’、‘多亏铁路运来药材,我娘才捡回一条命’。这才是真正的民心!”
朝堂上顿时分成两派,争论不休。
朱由检冷眼看着,等声音稍歇,才缓缓开口:“刘爱卿。”
“臣在。”
“你说百姓闻工坊色变,见铁路心惊。那朕问你:正阳门大街三十六家商铺,自通电灯后,每月多赚的银子,是多了还是少了?”
刘宗周一怔:“这……”
“户部有账。”皇帝淡淡道,“平均每家商铺月入增三成,雇佣伙计增两人。这些伙计,原本是城南的苦力、城北的佃农。他们现在每月能拿一两二钱工钱,能让全家吃饱穿暖。你说,他们是该‘色变’,还是该‘欢欣’?”
不等刘宗周回答,朱由检继续:“再说铁路。京南铁路自通车以来,运煤价降四成,运粮价降三成。京城米价、煤价、布价,比五年前降了多少?户部,报数。”
户部尚书程国祥出列:“回陛下,崇祯二十一年至二十五年,京城米价降二成,煤价降三成五,棉布价降四成。仅粮价一项,每年为京城百姓省银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朱由检重复这个数字,“刘爱卿,你知道三十万两能买多少粮食吗?能让多少百姓不饿肚子吗?”
刘宗周汗如雨下。
“维新不是没有代价。”皇帝站起身,走到丹陛下,“瘟疫死了人,朕比谁都痛心。但因此就要停下脚步?那死去的万人,岂不是白死了?他们的血,难道要浇灭维新的火种?”
他扫视群臣:“朕今日把话放在这里:维新不会停,只会更快、更稳地向前走。但有阻挠者——”他顿了顿,“不论是谁,不论资历多老,功劳多大,一律严惩!”
雷霆之威,震慑全场。
退朝后,朱由检在乾清宫单独召见了沈渊、薄珏、宋应星三人。
“刚才朝会上的话,是说给百官听的。”皇帝换了便服,神情疲惫,“但朕心里清楚,刘宗周说的不全是错的。百姓确实有恐慌,维新的步子,也确实该调整了。”
沈渊点头:“陛下英明。瘟疫虽然过去,但留下了心理创伤。此时若强行推进,适得其反。臣以为,接下来一年,当以‘巩固’为主,而非‘扩张’。”
“如何巩固?”
“三件事。”沈渊掰着手指,“第一,医疗体系重建。在各省建立防疫站,储备药物,培训医官,制定《防疫法》。第二,工矿安全整顿。对全国矿场、工坊进行全面检查,强制安装安全设备,违者重罚。第三,教育改革。在各省府设立‘新式学堂’,教授数学、物理、化学、医学等实学,同时保留经史子集。”
薄珏补充:“格物院正在研制‘电话’——就是能在两地直接通话的机器。若成功,朝廷政令传达速度将提高十倍。还有‘电灯’的改进,成本已降三成,今年可在全国主要城市推广。”
宋应星则提到农业:“臣在江西试种的‘双季稻’已成功,亩产增五成。若在江南推广,可解粮食之忧。还有新式水车、耕犁,都可提高农效。”
朱由检听着,眼中渐渐有了光:“好。医疗、安全、教育,这三样是根本。电话、电灯、新农具,这些是利器。双管齐下,百姓才能真正感受到维新的好处。”
他看向沈渊:“沈卿,你拟个《维新元年施政纲要》,就按这个思路。但要记住——步子可以稳,方向不能变。”
“臣遵旨。”
然而,就在朝廷规划维新元年大计时,暗处的动作已经开始了。
正月十五,元宵夜。
南京秦淮河畔,一处不起眼的宅院里,几个人正在密会。烛光昏暗,看不清面容,但从衣着气度看,非富即贵。
“京城传来的消息,朱由检铁了心要继续维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瘟疫都没能拦住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另一个声音焦虑道。
“办法当然有。”第三个声音阴冷,“他不是要建‘新式学堂’吗?不是要推广‘实学’吗?我们就从这里下手。”
“如何下手?”
“科举。”那人缓缓道,“只要科举还是考四书五经、八股文章,天下读书人就还得走老路。新式学堂办得再好,学生不能中举做官,谁会去读?家长又怎么会让子弟去学那些‘奇技淫巧’?”
一阵沉默。
“但皇上已经下旨,明年科举要加‘实学’科目……”
“加,可以加。”那人冷笑,“但怎么考,谁出题,谁阅卷,还是我们说了算。只要把题目出得刁钻古怪,把实学考生的卷子都打成劣等,几次下来,谁还敢学实学?”
釜底抽薪。从根子上掐断维新的人才来源。
“还有工矿安全。”另一人补充,“皇上不是要检查吗?我们就让他查。但查出来的问题,怎么解决?安装安全设备要钱,矿主工坊主不愿出,朝廷能全包吗?若强行摊派,必然激起民怨——不是百姓怨,是那些厂主矿主怨。这些人,可都是地方上的实力派。”
“双管齐下。”苍老声音总结,“文的一手,掐断人才;武的一手,制造阻力。看他朱由检能撑多久。”
烛火跳动,映出几张阴沉的脸。
他们不知道的是,隔墙有耳。
宅院对面的茶楼二层,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正用薄珏新制的“望远镜”观察着宅院。他身边,一个年轻书生快速记录着听到的对话片段——用的是格物院特制的“隔墙听筒”,原理类似听诊器,但经过改进,能将墙壁另一侧的声音放大。
“记下了吗?”中年人低声问。
“记下了,赵大人。”书生点头。
这个“赵大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瘟疫结束后,朱由检给了他新任务:组建“维新监察司”,专查反对维新的势力。骆养性亲自南下,就是为了摸清江南这潭深水。
“走吧。”他收起望远镜,“这些人只是小角色,背后的大鱼还没露面。”
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开茶楼。夜色中,秦淮河的花灯璀璨,歌舞升平。但在这繁华之下,一场新旧势力的决战,已经拉开了序幕。
正月二十,京师大学堂奠基。
这是大明第一所现代意义上的综合性大学,位于西郊,占地三百亩。设计图上,有教学楼、实验室、图书馆、宿舍区,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发电厂。
朱由检亲自出席了奠基仪式。他铲起第一锹土时,对在场的数百名学子说:
“你们是大明的未来。在这里,你们不仅要学圣贤之道,更要学格物之理;不仅要知过去之兴衰,更要懂未来之方向。朕希望,十年之后,你们中能出科学家、工程师、医生、教师……用你们所学,让大明更富强,让百姓更安康。”
学子们激动地鼓掌。他们中很多是寒门子弟,原本没有机会读书,是朝廷的“助学贷银”让他们走进了学堂。
但人群中,也有几双阴冷的眼睛。
仪式结束后,沈渊陪着朱由检视察工地。皇帝忽然问:“沈卿,你说实话,这些孩子,真能成为大明需要的人才吗?”
“能,但需要时间。”沈渊坦诚,“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是最不能急功近利的事。但只要我们坚持下去,一代人,两代人,总会改变的。”
朱由检望向远处正在建设的校舍,轻声说:“朕可能看不到那一天了。”
“陛下……”
“朕的身体,朕自己知道。”皇帝摆手,“瘟疫虽然过去了,但毒已伤身。太医说,朕最多还有十年寿数。”
沈渊心中一痛。历史上的崇祯,还有两年就要走上煤山。而现在,他多活了十几年,但也只有十年了。
“十年够了。”朱由检却笑了,“十年时间,足以让维新根基稳固,足以让烺儿长大成人,足以让天下人看到维新的好处。到那时,就算朕不在了,这条路,也会有人继续走下去。”
他转身看着沈渊:“沈卿,你要答应朕一件事。”
“陛下请讲。”
“如果朕不在了,而烺儿还小,你要辅佐他,守住维新大业。如果有人想走回头路,不论是谁,哪怕是太后,是顾命大臣,你也要……”他顿了顿,“也要阻止。”
这是托孤,更是赋予沈渊“顾命”之权。
沈渊深深一揖:“臣,万死不辞。”
春风拂过工地,带着泥土的气息。远处,工人们喊着号子,将一根根梁木架起。那是学堂的主楼,也将是大明未来的摇篮。
维新元年的春天,就这样开始了。
有希望,有挑战,有明争,有暗斗。
但无论如何,车轮已经转动,再也不会停下。
正月廿五的深夜,京师大学堂工地。
寒风裹挟着雪粒,抽打着临时搭建的工棚。油灯在风中摇晃,将守夜人老张佝偻的身影投射在帆布上,如同皮影戏里挣扎的鬼魅。他紧了紧破旧的棉袄,啐了口唾沫:“这鬼天气……”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咔嚓”一声脆响,像是木材断裂的声音。
老张提起灯笼,小心翼翼地向声音来处走去。那是已经架起主梁的一号教学楼,三天后就要开始铺瓦。灯笼昏黄的光晕里,他看到一根支撑梁木的三角支架歪斜了,固定榫头的铁栓不翼而飞。
“怪事……”老张嘟囔着,伸手想去扶正支架。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木梁的瞬间,头顶传来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他下意识抬头,瞳孔骤然收缩——那根重逾千斤的主梁,正缓缓倾斜,向他的头顶压来!
“啊——!”老张想跑,但双腿像灌了铅。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从侧面扑来,将他狠狠撞开!两人滚出三丈远,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主梁轰然砸地,溅起的雪泥劈头盖脸。
老张惊魂未定,借着灯笼余光看清救他的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工地帮工的粗布衣裳,但动作矫健得不像寻常苦力。
“多、多谢小哥救命……”老张颤抖着道谢。
年轻人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倒塌的主梁。断裂处有明显锯痕,不是自然断裂,是被人事先锯开大半,只留一点相连,待榫头松脱后自然崩塌。
这不是意外,是蓄意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