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九年的初冬,寒意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刺骨。沈渊那套组合拳——海上威慑、情报敲打、技术突破。
如同投入滚油的三瓢冰水,在帝国这台已然绷紧到极致的机器内部,激起了剧烈而危险的连锁反应。
当登莱水师那艘标志性的、喷吐黑烟的“威海”号战舰,在两艘同级战舰的护卫下,以维护海防、清剿残寇的名义,出现在长江口外海,进行“例行巡航”时,整个江南沿岸,从扬州到松江,都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赤裸裸的武力威慑。
那不再是远在天边的边患,而是近在咫尺的、喷着黑烟的钢铁巨兽。
沿江炮台的守军紧张地注视着那几艘不依赖风力便能逆流而上的怪船,商船纷纷避让,消息如同插上翅膀,飞入江南的每一座深宅大院。
与此同时,那份关于与关外资金往来的、经过巧妙删减但指向性明确的账目摘要,如同毒蛇的信子,悄然递到了几位在江南士林中声望卓着、且与核心反对派若即若离的致仕老臣和清流领袖手中。
没有指控,没有要求,只是“请老成谋国者参详”。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在江南的上空蔓延。
但沉默之下,是汹涌的暗流与迅速的分化。
一部分较为谨慎、或家族产业与海外贸易关联较深的豪绅,开始暗自心惊。
他们意识到,北廷(指北京朝廷)掌握的恐怕不止这些,那位沈阁老的手段,比他们想象的更狠,背后的皇帝,决心也比他们预估的更坚。
继续硬抗下去,一旦“通虏”的罪名坐实,便是万劫不复。暗中传递到北京的“输诚”书信开始增多,语气也变得谦卑甚至惶恐。
然而,以复社部分核心成员及少数与晋商、后金利益捆绑极深的江南豪商为首的顽固派,则在短暂的惊慌后,变得更加疯狂和极端。
“北廷这是要赶尽杀绝!”
“沈渊妖孽,挟持君上,欲行暴秦之事!”
“与其坐以待毙,不若……”
密室之中,灯火摇曳,阴影里的人影,声音压得极低,目光中闪烁着困兽犹斗的凶光。
他们开始更加隐秘地转移财产,联络江湖亡命,甚至有人提出了更加大胆且危险的构想——能否借助某些“外力”,给北廷制造更大的麻烦,迫使其将注意力从江南移开?
江南这块铁板,在巨大的压力下,终于出现了清晰可见的裂痕。
北京,西暖阁。
朱由检仔细阅读着骆养性呈上的最新密报,关于江南的分化与顽固派的动向。
他脸上已没有了最初的暴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金属质感的沉静。
那些曾经让他夜不能寐的朝堂争论、江南物议,此刻在他心中,似乎都变成了可以清晰衡量、计算的数据。
他能“听”到,那些仍在负隅顽抗者心中的恐惧、贪婪与侥幸,也能“听”到那些开始转向者心中的犹豫与算计。
“陛下,江南裂痕已现,当继续施压,扩大其隙,拉拢可拉拢者,孤立最顽固者。”沈渊适时进言,“然,需谨防其狗急跳墙,尤其需警惕其与外部势力勾结。”
朱由检缓缓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朕知道。”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骆养性。”
“臣在!”内卫指挥使躬身应道。
“江南之事,朕许你临机专断之权。对冥顽不化、尤其是有通虏实证者,”朱由检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可先斩后奏。”
“臣,领旨!”骆养性心头一震,深深低下头。
这道旨意,意味着内卫的权力被放大到了极致,也意味着皇帝整顿江南的决心,已无可动摇。
“周遇吉。”
“末将在!”
“武锐新军,扩编至两万五千人。京营、宣大、蓟镇各部,凡三十五岁以下、识字的军官,分批至新军观摩受训。朕要看到,新军之法,尽快推行于九边!”
“末将遵旨!”
“徐先生。”
“老臣在。”徐光启上前一步。
“格物书院,明年春闱后,于南京、杭州,增设分院。所需款项、人手,朕从内帑拨付。告诉那些士子,朕,需要的是能富国强兵之才!”
徐光启激动得胡须微颤:“老臣……定不辱命!”
一道道命令,从西暖阁发出,如同战鼓擂响。
皇帝的意志,通过内卫、军队、格物院这些日益强化的触手,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和速度,贯彻下去。
京华制造局内,炉火日夜不熄。蒸汽机的轰鸣声与锻锤的撞击声交织在一起。
在高度保密的状态下,“飞雷炮”开始小批量试产,并秘密配发给了武锐新军最忠诚的一个炮营;“震天火葫芦”的制作工艺也被分解优化,产量稳步提升。
沈渊知道,这些超越时代的武器,必须在最关键的时刻,用在最致命的刀刃上。
沈阳,皇宫。
皇太极同样在听取着来自南面的密报。
明朝内部日益激烈的党争,江南与北廷近乎决裂的对立,以及那位沈渊推行的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却又成效卓着的“新政”,都清晰地呈现在他的案头。
他尤其关注的,是那名为“蒸汽机”的怪物,以及武锐新军展现出的强悍战斗力。
“范先生(范文程),你看这南朝,是愈发的乱了,还是……愈发的强了?”皇太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范文程沉吟片刻,谨慎地回答:“回大汗,表面看,党争愈烈,内耗不休,于我大金有利。然……那沈渊所为,皆是增强其实力根基之举。假以时日,若让其整合内部,恐成大患。”
皇太极点了点头:“不错。南朝就像是一头生病的巨兽,有人在拼命给它放血(指江南势力),也有人在拼命给它喂药疗伤(指沈渊)。我们现在要判断的是,是放血的速度快,还是疗伤的效果好。”
他走到巨大的地图前,目光扫过蒙古草原,又落回辽西走廊。
“林丹汗残部已不足为虑,蒙古诸部大多归附。
然而,袁崇焕在锦州、宁远一线,堡垒越发坚固,稳如老龟。直接硬碰,代价太大。”
他的手指最终点在了地图上山西与北直隶交界的方向。
“明朝内部既然有愿意和我们做生意的‘朋友’,那我们不妨,再多给他们一些‘支持’。同时……”
皇太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告诉莽古尔泰,让他和多尔衮,在蓟镇、宣大方向,再多活动活动。不必求大战,但要让明朝的皇帝和那位沈先生,始终觉得背上悬着一把刀,无法安心清理门户。”
他要维持一种“斗而不破,扰而不战”的态势,让明朝始终处于内外交困的疲惫状态,为江南的“放血”行为争取时间,也为大金最终的决定性一击,创造最有利的条件。
寒冬已至,帝国南北,磨刀之声四起。
一场决定国运的终极风暴,正在所有人的意志较量与技术竞速中,加速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