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凯旋还京的喜悦,如同投入沸水中的冰块,迅速被朝堂上骤起的风云所消融。
针对沈渊及其新政的暗流,在短暂的沉寂后,终于化作了汹涌的波涛。
首先发难的,是都察院的一位山东籍御史。
他上了一道措辞激烈的奏章,弹劾沈渊在河南“借新政之名,行聚敛之实”,“摊丁入亩,实则加赋于田主;清丈田亩,实为侵夺民产”,并列举了数条据说来自河南士绅的“血泪控诉”,指责沈渊任用酷吏、纵容内卫罗织罪名、抄家灭族,致使“豫地士林噤声,百姓敢怒不敢言”。
这道奏章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紧接着,数名籍贯涉及河南、北直隶、山东的科道言官纷纷上疏附和,言辞或激烈或“恳切”,核心皆指向新政“苛虐”、“扰民”、“违背祖制”。
更有甚者,将沈渊与北宋王安石相提并论,暗指其变法必将导致天下大乱。
朝会之上,朱由检高踞御座,面无表情地听着言官们的慷慨陈词。
他能清晰地“听”到他们冠冕堂皇言辞下的私心——有的是为家乡被触及利益的亲朋故旧张目,有的是受朝中某些大佬指使,有的则是纯粹出于对“变法”的恐惧和排斥,还有的……甚至隐隐与江南那些因漕运、盐政改革而利益受损的势力有所勾连。
果然来了……跳梁小丑,蝇营狗苟!
然而,这些攻击并非全无作用。
它们成功地营造出了一种舆论氛围,使得许多原本中立甚至对沈渊抱有好奇的官员,也开始对新政产生了疑虑。
毕竟,“与民争利”、“违背祖制”是足以压垮任何改革者的沉重罪名。
“众卿所言,朕已知晓。”待言官们暂告一段落,朱由检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然,沈渊在河南,稳定地方,输送粮饷,于国有大功。其所行新政,于此次抵御虏骑,亦见成效。尔等弹劾,可有实证?岂能因一二浮言,便否定封疆大吏之功绩?”
他试图以功劳和实效来压制言论。
这时,首辅温体仁出列了。
他并未直接攻击沈渊,而是以一种老成谋国的语气奏道:“陛下明鉴。沈尚书之功,朝廷已有封赏,天下共见。然,治国如烹小鲜,不可操之过急。河南新政,或有其效,然是否适于推广他省,确需慎重。尤其北直隶、山东等地,甫经兵燹,民生凋敝,当以休养生息为上。若强行推行清丈、摊丁等策,恐生民变,反为不美。臣以为,当暂缓新政推行,遣重臣前往河南,详细核查新政利弊,再行定夺。”
这番话看似公允,实则狠辣。
它避开了直接否定沈渊,却以“稳妥”为名,要求暂停新政推广,并“核查”河南情况。
这无异于将沈渊及其新政放在火上烤,一旦派去的“重臣”稍有倾向,便可轻易否定数年来心血。
朱由检目光微冷,看向沈渊:“沈卿,你有何话说?”
沈渊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他知道,此刻不能退缩,但也不能硬顶。
“陛下,诸位大人。”沈渊声音清晰平稳,“臣在河南所为,无非‘安民、练兵、足饷’六字。摊丁入亩,旨在均平赋役,使无地少地之民得以喘息;清丈田亩,旨在厘清税基,使国家财用不乏;推广新作物,旨在活民于饥馑;整饬驿路、编练乡兵,旨在稳固地方、支援国战。所有举措,皆有案可稽,有账可查。河南去岁输往前线之粮饷,大半皆源于此。”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弹劾他的言官,语气依旧平静:“至于所言‘聚敛’、‘侵夺’,臣不敢领受。河南府库历年收支、田亩清丈册簿、税赋征收记录,皆可随时调阅核查。若有一分一厘落入臣之私囊,臣甘愿领受极刑!至于所谓‘民怨’,臣请问,是哪些民?是那些因清丈出隐田而需照实纳粮的田主?还是那些因‘摊丁入亩’而减轻了负担的万千自耕农、佃户?”
他转向朱由检,朗声道:“陛下,新政确有触及旧利之处,此乃臣之过,亦乃新政之必然。然,臣请问,是国家安危、万千黎民生计重要,还是少数兼并土地、隐匿田产者之利重要?是固守祖制、坐视财政枯竭、流寇再起重要,还是革故鼎新、寻求一线生机重要?此次国战,若无河南新政维系之钱粮,无李岩‘靖安营’浴血奋战,井陉关能否守住?陛下之通州行营,又将面临何等境地?”
沈渊没有纠缠于具体指控的辩解,而是直接将问题提升到了国策与生存的战略高度。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结合刚刚过去的战争现实,具有极强的说服力。
一些经历过通州惶恐的官员,不禁微微颔首。
朱由检听着沈渊的话,看着他平静却坚定的眼神,心中那份因读心术而产生的些许疑虑,稍稍散去。
先生所思,终究是为了大局。
“沈卿之言,不无道理。”朱由检开口,定下了基调,“新政利弊,可容探讨。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河南模式,于国有功,于民有益,此乃事实。至于核查之事……”
他略一沉吟,目光扫过温体仁等人,“便由内阁会同户部、都察院,选派干员,前往河南,详加考察,务求公允。在新政未明之前,北直隶、山东等地恢复事宜,仍以安抚、赈济、恢复生产为主,具体方略,由各地督抚酌情奏报。河南之事,沈卿依旧总督,一切照旧。”
这番裁决,看似折中,实则偏向沈渊。
没有同意暂停新政,也没有立刻推广,而是维持河南现状,并派员考察,将最终决定权暂时留在了自己手中。
这既安抚了反对派,也保住了沈渊的基本盘。
温体仁等人虽然心有不甘,但见皇帝态度明确,也只能暂时偃旗息鼓,躬身领旨。
朝会散去,沈渊走出奉天殿,感受到背后无数道或审视、或嫉恨、或担忧的目光。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回合。
派往河南的“考察团”,必将成为新一轮斗争的焦点。
他抬头望向宫城外灰蒙蒙的天空,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庙堂之险,尤胜战场。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在这荆棘丛中,继续前行。
与此同时,辽东,盛京。
皇太极也在召集诸王贝勒议事。
井陉关的挫败,让他意识到单纯依靠军事突袭难以迅速征服明朝。他需要新的战略。
“明朝内部,并非铁板一块。”皇太极指着地图,“其皇帝与文官、勋贵,中央与地方,乃至文官内部,矛盾重重。此次其能守住井陉,皆因沈渊、周遇吉等少数能臣竭力支撑。若能设法除去此二人,或离间其君臣,则明朝不攻自乱!”
范文程躬身道:“大汗明见。据南朝细作回报,明朝朝堂之上,正因河南新政之事,争论不休。沈渊已成众矢之的。或可从此处着手……”
皇太极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不错。传令潜伏南朝之人,伺机而动,散布流言,夸大沈渊权柄,渲染其‘功高震主’,最好能使其君臣相疑!同时,联络那些对明朝皇帝和沈渊不满的势力,许以好处,让他们在内部给沈渊制造麻烦!”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我军新败,需时间休整,积蓄力量。可暂缓对明朝的大规模攻势,转而加强对蒙古诸部的控制,并……再次尝试与明朝接触,抛出‘议和’的诱饵,一来可麻痹明朝,二来亦可加剧其内部关于和战的纷争。”
一场针对大明内部,特别是针对沈渊的无形绞杀,在朝堂争论的硝烟之外,由关外的敌人,悄然布下了新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