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沈渊“结党营私”、“跋扈专权”的弹劾,如同毒蛇吐信,迅速在京城官场蔓延开来。
这一次的攻击,远比之前对新政的批判更为致命,因为它直指人臣大忌——忠诚。
弹章中那些“内卫酷烈,构陷忠良”、“与李岩过往甚密,恐有不臣之心”的字眼,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朱由检内心最深处的隐忧。
他拥有读心术,能看透大多数臣子的虚伪与算计,却唯独对沈渊那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感到一丝难以把握的深邃。
这份特殊,在平时是倚仗,在此时,却成了猜忌的温床。
西暖阁内,朱由检将那些弹章重重摔在御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脸色铁青,胸膛微微起伏。
他们是要逼朕自断臂膀吗?!还是说……先生你,当真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沈渊总督河南、山西南部,手握“靖安营”,又与周遇吉、李岩等将领关系密切的景象……若其真有异心……
“皇爷,”王承恩小心翼翼地奉上一杯参茶,低声道,“奴婢听闻,这几日京城里,有些流言蜚语,说得……更难听。说什么‘沈督师’功高震主,恐非国家之福……”
“闭嘴!”朱由检厉声打断,眼神凶狠地瞪了王承恩一眼,吓得后者扑通跪地,连连磕头。
朱由检烦躁地挥挥手让他退下,独自在殿内踱步。
他知道,这些流言和弹劾背后,必然有推手。是温体仁?是那些利益受损的勋贵?还是……真的有关外的影子?
与此同时,沈渊府邸(临时寓所)。
门可罗雀。与之前陛下凯旋时车水马龙的景象相比,此刻的沈府显得异常冷清。
官场之上,风向变幻莫测,无人愿意在此刻与这位深陷弹劾漩涡的“宠臣”走得太近。
书房内,烛火摇曳。沈渊对面,坐着匆匆从通州赶回的周遇吉。
“沈大人!”周遇吉性情刚直,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朝中宵小,构陷忠良!简直是岂有此理!末将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大人绝无二心!我这就去面圣,为大人辩白!”
“周将军稍安勿躁。”沈渊神色平静,为他斟了一杯茶,“此时你去面圣,非但无益,反而可能授人以‘武将干政’、‘结交近臣’的口实。”
“难道就任由他们污蔑不成?!”周遇吉握紧了拳头。
沈渊微微摇头:“清者自清。陛下……并非昏聩之君。” 他话虽如此,但眼中也掠过一丝极淡的忧虑。他深知,皇帝的多疑是刻在骨子里的,尤其是在这内外交困、流言四起之时。
“那如今该如何应对?”周遇吉急切问道。
沈渊沉吟片刻,道:“一动不如一静。我已上表自辩,并请辞兵部尚书及总督职务,恳请陛下另委贤能,并请求对弹劾之事进行彻查。”
“什么?请辞?!”周遇吉愕然。
“以退为进罢了。”沈渊淡淡道,“此刻我若恋栈权位,奋力辩解,反而落了下乘。主动请辞,一来可表心迹,二来也可将皮球踢回给陛下和那些弹劾之人。他们若查无实据,便是诬告;他们若想借此将我扳倒,陛下……也需权衡,没了沈渊,谁能稳住河南,谁能为他筹措钱粮,应对未来之变?”
他看得透彻,自己的价值,在于能办事,能解决皇帝面临的难题。
只要这份价值无可替代,皇帝就不会轻易放弃他。
但这是一场危险的赌博,赌的是朱由检的理智最终能战胜猜忌。
次日朝会,气氛诡异。
朱由检当庭公布了沈渊的自辩和请辞奏疏。
一时间,朝堂之上鸦雀无声,随即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有人暗喜,有人担忧,更多的人则在观望皇帝的态度。
温体仁出列,依旧是那副老成持重的模样:“陛下,沈尚书主动请辞,可见其惶恐之心。然,弹劾之事,涉及朝廷重臣清誉,不可不查。臣以为,当准其暂卸部务及总督之职,回府候勘。待河南考察团返京,并会同三法司,查明真相,再行定夺。”
这番提议,看似公允,实则是要将沈渊暂时冷藏,等待考察团(尤其是赵志皋等人)带回对其不利的结论,再行处置。
朱由检面无表情,目光扫过群臣:“众卿以为如何?”
又有几名官员出列附和温体仁。
就在此时,许久未在朝堂上激烈发声的孙承宗,颤巍巍地出列,朗声道:“陛下!老臣以为不可!沈渊之才,国之干城!河南新政之效,井陉关血战之功,岂是几句空穴来风之弹章所能抹杀?此刻国难当头,岂能因莫须有之罪名,自毁长城?若准其辞,岂不让前线将士寒心,让忠臣义士齿冷?老臣愿以毕生清誉,保沈渊忠贞无二!”
孙承宗德高望重,此言一出,顿时让一些中间派官员心生触动。
朱由检看着须发皆白、情绪激动的老臣,又看了看沉默不语、但眼神坚定的周遇吉,再想到沈渊奏疏中那句“臣之初心,惟愿大明安泰,陛下无忧”,心中天平再次摇摆。
孙师傅……周遇吉……他们不像是在作假。先生……或许真是被构陷?
然而,那些弹章和流言,如同毒刺,依旧扎在他心里。他需要时间,需要证据。
“沈渊,”朱由检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朕准你暂卸兵部尚书部务,于府中静思。然,河南总督之职,关系重大,一时无人可替,你暂且……遥领,具体事务,由巡抚及布政使暂理。一应弹劾,待考察团返京,并由三法司核实后,朕自有公断!”
这个决定,极其微妙。剥夺了沈渊在中央的实权(兵部尚书),但保留了其地方总督的名分和影响力(遥领),既回应了弹劾的压力,又没有完全放弃沈渊,留下了转圜的余地。
“臣……领旨谢恩。”沈渊平静叩首,无人能窥见他此刻的真实想法。
朝会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结束。
沈渊率先退出大殿,背影在晨曦中显得有些孤寂。
无人上前搭话。
数日后,河南考察团返京。
赵志皋、陈启新、刘宗周三人联名上奏。
奏报内容依旧充满了矛盾和权衡。
他们承认河南府库充盈、新政在保障粮饷和稳定地方上“确有实效”,百姓负担“有所减轻”,但也坚持认为清丈田亩“手段酷烈,引发士绅不满”,格物院“引导风气,有违圣学”,并对李岩出身及内卫权力过大表示担忧。
这份和稀泥般的奏报,并未能给沈渊的“不臣”指控提供任何实证,但也未能完全洗刷其“跋扈”的嫌疑。
它更像是一份各方势力妥协的产物,将最终裁决的权力,再次抛回给了皇帝。
朱由检看着这份奏报,久久沉默。
而就在此时,辽东再次传来紧急军报:皇太极在得知明朝内部因“议和”与“沈渊案”争论不休后,突然挥师东进,猛攻辽西重镇大凌河城!守将祖大寿告急!
战争的阴云,再次以最直接的方式,驱散了朝堂上一切虚伪的言辞和算计。
朱由检猛地站起身,看向北方,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皇太极……你终究是不肯给朕丝毫喘息之机!
他需要能打仗、能筹粮的臣子。
需要那个能为他稳住后方、提供支撑的沈渊。
“传旨,”朱由检对王承恩道,“令沈渊即刻入宫见朕!”
风波并未平息,但现实的危机,迫使皇帝必须做出抉择。
沈渊这根砥柱,在排空浊浪中,似乎又将迎来支撑危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