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马一号”那笨重却坚定的几十丈行程,以及新式野战炮试射成功的消息,并未被刻意封锁,反而在沈渊的默许甚至推动下,如同长了翅膀般迅速传遍了京城,并向着四方扩散。
引起的震动,远超预期。
在底层百姓和部分开明士子中,这被视为“神迹”与“祥瑞”,是王朝气运未衰的证明,茶楼酒肆间充满了兴奋的议论。
但在朝堂之上,在那些秉持着“重道轻器”、“祖宗之法不可变”理念的官员,以及利益可能被触及的阶层中,引发的却是巨大的恐慌与激烈的反对。
都察院几乎被雪片般的弹章淹没。
“陛下!沈渊、徐光启等人,鼓捣奇技淫巧,耗费国帑,建造那等喷烟吐火、状如妖魔的‘铁马’,实乃劳民伤财,有干天和!长此以往,必遭天谴!”
“工部尚书徐光启,不务正业,引导士风败坏,竟使工匠之流登堂入室,与士大夫并列,成何体统!”
“那新式火炮,虽言犀利,然铸造靡费,且动摇我朝以仁德服人之本!岂不闻‘善战者服上刑’?!”
更有甚者,将近年来天灾频仍也归咎于格物院“扰乱天地正气”,言辞凿凿,仿佛那“铁马”的轰鸣惊扰了天庭,那冶铁炉的火光灼伤了地脉。
这一次,反对的声浪不再仅仅局限于对沈渊个人的攻击,而是直指“格物兴国”这条路线本身,其背后是根深蒂固的意识形态冲突和即将被触动的庞大旧利益集团。
朱由检面对着这前所未有的舆论压力,眉头紧锁。
他能“听”到那些慷慨陈词背后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对改变自身地位的恐惧,以及对失去现有利益的恐惧。
他甚至能“听”到,某些勋贵和官员,已经开始暗中串联,试图在漕运、官营匠作等领域,给即将展开的“铁马”计划和新式军械推广设置障碍。
阻力……竟如此之大。难道朕错了?
但另一面,辽西刚刚传来的战报显示,装备了部分新式火铳的关宁军夜不收小队,在一次小规模遭遇战中,以极小的代价击溃了数倍于己的后金斥候……还有河南利用新式水车灌溉、番薯丰收,稳定了数十万流民的奏报……
现实的成效与朝堂的喧嚣,在他脑中激烈交锋。
就在此时,沈渊与徐光启联名上了一道密折。
密折中并未辩解,而是详细罗列了“铁马”一旦成功,在未来五年、十年内,于军事调动、物资转运、信息传递等方面可能带来的颠覆性改变,并以数据推演了其相对于传统漕运、驿传的巨大成本和时间优势。
同时,也坦诚目前面临的三大难题:技术瓶颈、资金持续投入、以及……人才与传统观念的桎梏。
沈渊在密折最后写道:“……陛下,维新之始,如春冰初解,必有寒流反扑。格物之道,乃开万世太平之基,然破土发芽之际,亦最易被旧雪覆压。臣等不畏技术之难,不惧钱财之耗,唯忧人心之固,旧垒之坚。望陛下圣心独断,为天下先。”
这道密折,如同一剂清醒剂,让朱由检动摇的心再次坚定下来。
他看到了远比朝堂争吵更宏大的图景,也看清了反对者的真正底牌——恐惧与利益。
数日后的大朝会,注定载入史册。
面对群情汹汹的弹劾,朱由检并未直接驳斥,而是命人将那份新式野战炮在辽西取得战果的简报,以及河南因推广新作物、兴修水利而民生稍苏的奏报,当庭宣读。
然后,他目光如炬,扫视全场,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朕问诸卿,若无河南新政之粮饷,井陉关可能守?若无登莱水师之新船快炮,大凌河可能存?若无此新式火铳,我边军儿郎,是否需以更多血肉之躯,去硬撼虏骑之锋?”
“尔等言‘祖宗之法’、‘仁义之本’,朕且问你们,若江山不保,社稷倾覆,这‘法’与‘本’,又将依附何处?!”
“格物院所行,非为标新立异,实乃求存图强!‘铁马’也好,‘雷神’也罢,若能强我大明,保我百姓,便是正道!”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极其冷厉:“朕意已决!格物兴国,乃既定国策,绝不更改!军械制造总局之事,由沈渊、徐光启全权负责,一应所需,优先拨付!若有阳奉阴违、暗中阻挠、散布流言、蛊惑人心者……”
朱由检的声音如同寒冰:“无论官职大小,背景如何,一律以‘祸乱朝纲、贻误国事’论处,革职拿问,严惩不贷!朕,绝不姑息!”
这番前所未有的强硬表态,如同惊雷,炸响在奉天殿内。
所有反对的声音,在这一刻都被这帝王之怒强行压了下去。
温体仁等人脸色铁青,却不敢再发一言。
他们明白,皇帝这是不惜与整个旧官僚体系及意识形态正面碰撞,也要强行推动这条“格物”之路。
退朝后,朱由检独留沈渊。
“先生,”朱由检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朕今日,可是将你我,都架在火上了。”
沈渊躬身:“陛下今日之决断,胜过十万雄兵。破冰之举,必遇寒风。然,只要方向正确,每前行一步,便离光明近一分。”
“但愿如此。”朱由检望向窗外,“只是,这裂痕……已然深可见骨了。”
新旧之间的裂变,已不可避免。
一场围绕着科技、权力与意识形态的更深层次较量,在皇帝的金口玉言下,被强行推入了快车道。
帝国的车轮,在“铁马”的轰鸣与朝堂的惊雷中,碾过深深的裂痕,向着未知而颠簸的未来,艰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