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风波的硝烟渐渐散去,留下的却是更加泾渭分明的阵营与无处不在的警惕。
朝堂之上,温体仁一派虽未能一举扳倒沈渊,却成功地将“格物”钉在了“非正统”的耻辱柱上,极大地延缓了其向科举核心渗透的步伐。
他们偃旗息鼓,转而利用在地方上的庞大网络,对沈渊推行的各项新政,进行更细致、更顽固的“非暴力不合作”。
沈渊深知,在意识形态的高地暂时难以攻克的情况下,必须从更实际的领域寻找突破口,用实实在在的利益和民生改善,来瓦解旧势力的根基。
而孙元化密报中提及的,那名为“花生”的耐旱新作物,引起了他的高度重视。
他立刻下令格物院农技组,在北直隶、山东部分旱情严重、土地贫瘠的州县,选择可靠农户,秘密进行小范围的花生试种,并重点研究其榨油技术。
同时,他授意内卫,严密监控任何试图破坏或窥探此事的动向。
夏末,河南开封府辖下一处名为沙河集的偏僻村落。
这里土地沙化严重,往年种粟麦收成极差,百姓生活困苦。
今年,在格物院学生的指导下,几户胆大的村民在贫瘠的沙地里种下了来自遥远美洲的“长生果”(花生)。
起初,村民们看着那不起眼的藤蔓,将信将疑。
但到了收获季节,当他们拔起藤蔓,看到根部挂满了一颗颗饱满的荚果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这沙地里,真能长出这等好物事?”
“快看,里面是红皮的白仁儿,闻着真香!”
更让他们惊喜的是,格物院的学生带来了一个小型的螺旋榨油机模型(由“铁牛”驱动大型锻锤的技术逆向简化而来),现场演示如何将花生仁榨出清亮芳香的油脂。
当那金黄色的油脂汩汩流出时,村民们沸腾了!
油,在这个时代是珍贵的物资!
无论是食用还是点灯,都不可或缺。
而这“长生果”不仅能在贫瘠之地高产,还能榨出如此好油!
消息不胫而走,虽然格物院要求学生和农户暂时保密,但沙河集及周边村落悄然发生的改变,还是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秋收后,沙河集破天荒地弥漫着油香。
几户试种成功的农户,在格物院的资助和指导下,合伙建起了一座简易的“长生果油坊”。
虽然榨油效率不高,但产出的花生油品质极佳,很快就在附近的集市上打开了销路,价格远低于传统的芝麻油和豆油。
村民们第一次发现,除了缴纳赋税和勉强糊口外,地里还能生出真正的“活钱”。
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比任何空洞的宣传都更具说服力。
然而,利益的蛋糕一旦被触动,觊觎者便随之而来。
首先发难的是本地一个姓胡的乡绅。
他家世代经营着附近唯一的芝麻油坊,靠着垄断和盘剥,积攒了不小的家业。
花生油的出现,直接冲击了他的生意。
哪儿来的海外贱物,也敢抢老子的买卖!定是那帮搞格物的妖人弄出来的!
他先是派人散布谣言,说花生油“性燥有毒,久食烂肠”,又指使地痞流氓到沙河集的油坊捣乱,威胁农户不得再种“长生果”。
但这些手段,在早有准备的内卫和日益团结的村民面前,并未奏效。胡乡绅碰了一鼻子灰。
但他并未死心。
他通过自己的关系网,将此事层层上报,最终传到了与江南粮油利益集团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朝中官员耳中。
很快,一道来自户部某清吏司的公文,发到了开封府。
公文以“维护本地油料市场秩序,防止劣油充市”为名,要求地方官府对“来历不明之新式油料”进行“严格查验”,并暗示可“酌情限制其产销”。
这是一招更阴险的釜底抽薪!利用行政权力,给新生事物套上枷锁。
开封知府接到了这份措辞暧昧的公文,颇为为难。
他既不敢得罪朝中的势力,也深知沙河集之事背后站着的是谁。
消息传到沈渊耳中,他冷笑一声。
果然来了!他们不敢在朝堂上硬碰,便使出这等下作手段!
他并未直接去找开封知府施压,而是采取了更迂回的策略。
他让孙元化以海权司的名义,出具正式文书,证明“长生果”(花生)乃是由海权司官方船队自海外引入,旨在“丰富物产,利国利民”,其油脂经格物院多次检验,“无毒无害,营养上佳”。
同时,他授意几家与海权司有贸易往来、背景深厚的海商,出面大量订购沙河集的花生油,并签订长期收购契约,以此向地方官府和市场展示其“官方背景”和广阔“钱景”。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开封知府立刻明白了风向。
朝中某些人的手再长,也伸不到拥有皇帝特旨、且财大气粗的海权司头上。
更何况,还有背景深厚的海商参与其中。
他立刻将那封户部公文束之高阁,转而派人到沙河集“考察”,对油坊的“兴旺”表示了“乐见其成”,并暗示会向上呈报,将此作为“新政惠农”的典范。
胡乡绅等人见官府态度转变,又见海商巨贾介入,顿时偃旗息鼓,再不敢生事。
沙河集的“长生果”和花生油,就这样在权力的夹缝和利益的驱动下,顽强地扎下了根,并开始以更快的速度向周边类似的贫瘠地区扩散。
一种新的经济作物和产业链,正在悄然形成。
西暖阁内,朱由检看着沈渊呈上的,关于花生试种成功、榨油获利以及挫败地方势力阻挠的详细报告,眼中闪过一丝异彩。
他能从那些数据中,“听”到一种不同于漕运、海运等宏大叙事,却更贴近底层民生的细微变化。
竟能在不毛之地生出财源?此物若广布山陕甘旱之地,则民困可苏,流寇之根或可渐除……先生总能于细微处见真章。
他提起朱笔,在报告上批阅:“此利国利民之良种,当大力推广。着户部、工部及各地督抚,酌情予以支持,不得阻挠。”
皇帝的明确表态,为花生的推广扫清了最高层面的障碍。
然而,沈渊并未感到轻松。
他知道,沙河集的胜利只是个案。
旧势力在朝堂、在地方依然根深蒂固,他们绝不会坐视新的经济模式动摇其统治基础。
花生油的竞争,只是开始。随着越来越多的新作物、新技术涌现,类似的冲突只会更加频繁和激烈。
经济基础的变革,终究会撼动上层建筑。这条路,注定充满荆棘。
他望向格物院的方向,那里,对“铁马”的改进、对新式舰船的探索、对更高效率榨油机乃至其他机械的研究,仍在夜以继日地进行着。
科技的种子已然破土,无论上方压着多么厚重的冻土,新芽总会寻找缝隙,倔强地向上生长。
而此刻,一封来自辽东的密报,再次拉响了警报:皇太极经过近一年的蛰伏,不仅仿制燧发枪和火炮取得了“显着进展”,更已基本完成了对漠南蒙古的最后整合,其麾下可战之兵,数量与质量,似乎更胜往昔。
边关的烽燧,似乎又隐隐感受到了那来自北方的、带着血腥味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