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十五年十月廿八,玉龙雪山脚下。
沈渊仰头望去,主峰扇子陡如一把利剑直插苍穹,雪线以上终年积雪,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蓝光。山腰云雾缭绕,看不见顶。
“大人,本地猎户说,从没人上过扇子陡。”赵百川抹了把脸上的霜,“他们说那是神山,有山神守护,凡人上去会触怒神灵。”
沈渊检查着登山装备:特制的冰爪、登山镐、粗麻绳,还有薄珏紧急赶制的“简易氧气囊”——用猪膀胱制成,填充了格物院能制造的最高纯度氧气,用于应对高海拔缺氧。
“山神若要怪罪,就怪我一人。”沈渊将绳索绑在腰间,“走吧。”
五人开始攀爬。起初还有路径可循,越往上越陡峭。到雪线时,气温骤降,寒风如刀。沈渊呼出的气瞬间结成冰晶。
“大人,氧气囊!”赵百川递过一个。
沈渊深吸几口,眩晕感稍减。这让他想起前世的高原反应——但现在的身体没有经过训练,更难受。
午时,他们抵达第一个冰斗。这里已是海拔四千丈,放眼望去,云海在脚下翻腾,天空呈现出诡异的深紫色。
“看那里!”一名士兵指向冰斗深处。
冰层中,隐约可见黑色的杂质——那是千年尘埃沉降形成的层理。云中子说过,要找的“玄冰”应该是透明无杂质、且带有特殊蓝色光泽的冰芯。
他们用登山镐凿开表层冰。但连续凿了几个点,要么杂质太多,要么冰龄不够。
“继续往上。”沈渊咬牙。
越往上,风越大。有几次,他们不得不趴在冰面上,等狂风过去。一名士兵的冰爪松脱,险些滑坠,被赵百川用绳索死死拉住。
申时,他们到达第二个冰斗。这里的冰明显更纯净,在夕阳下泛着淡蓝色。
“就是这种!”沈渊精神一振。
但冰层极厚,至少要往下凿三丈才能取到核心部分的古老冰层。五人轮流开凿,手掌很快磨出血泡,血一流出就冻住。
天黑前,他们终于凿出一个深洞。赵百川系绳下去,用特制的冰锯切下一段手臂粗细的冰芯。冰芯晶莹剔透,中心有一道细微的蓝色光带——那是千年压缩形成的特殊结构。
“拿到了!”赵百川将冰芯小心装入保温的皮囊。
就在这时,山顶传来隆隆巨响。
“雪崩!”士兵惊呼。
只见上方积雪如白色巨龙倾泻而下,瞬间就冲到眼前!
“抓紧绳索!”沈渊嘶喊。
五人紧紧抓住固定绳索的冰锥。雪浪从他们头顶冲过,卷起漫天雪雾。足足一刻钟,崩塌才停止。
等雪雾散去,他们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雪坑里——上方的路被新雪掩埋,下方的路也堵了。
更糟的是,检查装备时发现:两个氧气囊在雪崩中破裂,麻绳断了一根,干粮也丢失大半。
“必须在天黑前挖出去。”沈渊看着渐暗的天色,“否则我们会冻死在这里。”
五人拼命挖掘。但新雪松软,挖一尺塌两尺,进展缓慢。天色完全暗下来,温度骤降到零下二十度以下。
“大人……我……我动不了了……”一名士兵嘴唇发紫,这是失温症的征兆。
沈渊脱下自己的熊皮外套裹住他:“坚持住!我们一定能出去!”
但他心里知道,如果午夜前还困在这里,五个人都活不成。
亥时初刻,就在希望最渺茫时,山下突然亮起火光——是火把的长龙,正向山上移动。
“有人来救我们了!”赵百川嘶声大喊。
火把越来越近。领队的竟然是李岩!他左臂吊着绷带——那是昨日断后时受的伤,但依然亲自带队上山。
“沈兄!撑住!”李岩的声音在寒风中传来。
救援队用绳索和木板搭起临时通道,终于将五人救出雪坑。沈渊最后看了一眼取冰的深洞——那里已完全被新雪覆盖。
但冰芯保住了。
十月廿九凌晨,沈渊带着冰芯返回昆明。
云中子已经准备好炼药所需的一切:铜鼎、炭火、各种辅药。看到冰芯时,老者眼睛亮了:“确实是千年玄冰!而且纯度极高!有希望!”
炼药立即开始。云中子亲自主持,将玄冰碾碎,与四味药引混合,投入铜鼎。炭火必须保持恒定温度,不能高一度也不能低一度。
沈渊守在炉边,三天两夜未合眼。炉火映着他憔悴的脸,胡茬已经长出。
杨嗣昌来过几次,汇报沐王府案的进展:“沐天波供出,与他联络的缅甸将领是东吁王朝的太子莽白。他们约定,若沐王府起事成功,割让边境五府;若失败,沐家可逃往缅甸避难。”
“莽白现在何处?”
“已退回缅甸境内,但屯兵边境,虎视眈眈。”杨嗣昌忧心忡忡,“郑成功的水师不能长期留在滇池,一旦海军撤离,缅甸可能卷土重来。”
“必须一劳永逸解决问题。”沈渊盯着炉火,“等陛下康复,请调武锐新军南下,彻底解决西南边患。”
炉火噼啪作响。铜鼎中,药液正在缓慢变化,从浑浊到澄清,最后泛出淡金色光泽。
十一月初一辰时,云中子长舒一口气:“成了!”
铜鼎开启,药香扑鼻。三颗龙眼大小的金色药丸躺在炉底。
“此药每日一丸,连服三日,可解‘三更断魂散’之毒。”云中子小心装瓶,“但陛下中毒已久,脏腑受损,还需后续调理,至少休养半年。”
沈渊接过药瓶,手在颤抖。三个月来的奔波、冒险、生死一线,终于有了结果。
“道长救命大恩,沈某永世不忘。”他深深一揖。
云中子扶起他:“贫道戴罪之身,能赎万一,已是万幸。只求大人……善待我徒儿。”
“放心。”沈渊郑重承诺,“我会送他去格物院学医,将来做个治病救人的良医。”
当日午时,沈渊带着解药,在郑成功海军护送下,乘快船顺流而下,转陆路疾驰返京。
他选择了最危险的路线:从云南入贵州,经湖南、湖北,直插河南,最后进北直隶。这条路多山多匪,但比官道近八百里。
十一月初七,他们进入河南境内时,遇到了第一波截杀。
不是土匪,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约三十人,埋伏在山道两侧。箭雨如蝗,瞬间射倒三名护卫。
“保护沈大人!”赵百川拔刀格箭。
沈渊伏在马背上,紧贴着马颈。他知道,沐王府的余孽,或者朝中不希望皇帝康复的势力,已经得知他取得解药的消息。
这一路,注定是血路。
杀手显然知道解药的重要性,攻势凶猛。郑成功派来护卫的二十名海军陆战队员虽勇,但寡不敌众,渐渐被压缩到一处山崖边。
眼看就要全军覆没,山道另一头突然传来马蹄声——一队骑兵疾驰而来,打着“周”字旗!
是周遇吉的武锐新军!
“沈大人莫慌!周遇吉来也!”为首的将领正是周遇吉本人,他镇守北疆多年,此次竟亲自率兵来接!
新军骑兵如虎入羊群,瞬间冲散杀手阵型。周遇吉马槊翻飞,连挑三人,直取杀手头领。
那头领见势不妙,吹哨撤退。但新军骑兵已包抄后路,三十名杀手被全歼。
“周将军,你怎会在此?”沈渊又惊又喜。
周遇吉下马抱拳:“陛下病重,朝局动荡。我接到密报,说有人要在半路劫杀沈兄,便请旨南下接应。幸好赶上了。”
他看向沈渊怀中:“解药……拿到了?”
沈渊重重点头。
“那速回京城!”周遇吉翻身上马,“我护你,看谁敢再来!”
五百新军精骑护送,接下来的路再无阻碍。十一月初十,沈渊终于看到北京城的轮廓。
但城门口的气氛不对劲——守军增加了一倍,盘查异常严格。进城后,街道冷清,许多商铺关门,行人神色慌张。
“出什么事了?”沈渊拉住一个路人。
路人低声说:“你们还不知道?宫里……宫里出大事了!三天前,太子突然病倒,太医院束手无策。有人传言,是有人下毒,要绝了皇嗣!”
沈渊脑中轰然。调虎离山!他们在云南拖住自己,真正的杀招在京城——不仅要皇帝的命,还要太子的命!
“快!进宫!”他猛抽马鞭。
乾清宫,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
朱由检躺在龙榻上,面色灰败,呼吸微弱。榻边,年仅八岁的太子朱慈烺昏迷不醒,小脸烧得通红。
太医院院使跪在地上,浑身发抖:“陛下,太子之症来得蹊跷,臣等……臣等查不出病因。”
“废物!”皇后周氏哭红了眼,“若烺儿有三长两短,你们全都陪葬!”
沈渊冲进殿内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他来不及行礼,先冲到太子榻前,翻开眼睑查看,又探脉搏。
“不是毒。”沈渊迅速判断,“是‘天花’!”
殿内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天花,这个时代的不治之症!
“不可能!”李济民反驳,“太子三年前已种过牛痘!”
“但若痘苗失效,或太子体质特殊,仍可能感染。”沈渊冷静道,“陛下,臣有解药,请先服下。”
他从怀中取出药瓶,倒出一丸,温水化开,亲自喂皇帝服下。朱由检意识模糊,但看到沈渊,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艰难咽下药液。
“太子的天花……”皇后抓住沈渊的衣袖,“沈大人,求你救救烺儿!”
沈渊看向云中子。老者会意,上前查看太子症状,又问了发病经过,沉吟道:“确实是天花,但发病迅猛,恐是恶症。寻常牛痘无效,需用‘人痘法’。”
“人痘法?”
“取天花患者痘痂,研磨成粉,吹入健康者鼻腔,使其感染轻微天花,从而获得免疫。”云中子解释,“此法风险极大,十人中可能死一人。但太子已发病,只能用更强效的‘痘浆法’——取康复者的痘浆,直接注入太子体内。”
殿内鸦雀无声。这方法闻所未闻,简直骇人听闻。
“谁……谁有康复者痘浆?”皇后颤声问。
沈渊忽然想到:“医学院!第一批种牛痘的医学生中,有人曾主动感染轻微天花以研究免疫,他们应该有保存痘浆!”
他立即派人去医学院。一个时辰后,薄珏亲自带着一个琉璃瓶赶来——里面是淡黄色的浆液。
“这是三个月前,医学院一名志愿者康复后的痘浆,一直在冰窖保存。”薄珏解释,“理论上,应该还有活性。”
理论。这个词在生死面前如此苍白。
皇后看着昏迷的儿子,泪如雨下。朱由检服下解药后精神稍好,此刻挣扎着坐起:“用……用吧。烺儿的命……交予天意,也交予……科学。”
沈渊亲自操作。他用沸水煮过的银针,蘸取痘浆,在太子手臂上划开一道浅浅伤口,将痘浆涂抹进去。
接下来,只有等待。
当夜,沈渊守在乾清宫偏殿。朱由检服下第二丸解药后,气色明显好转,已能坐起说话。
“沈卿……云南之事,朕已知悉。”皇帝的声音还很虚弱,“你冒死取药,又救太子……朕,不知该如何赏你。”
“臣不要赏赐。”沈渊跪在榻前,“只要陛下安康,太子安康,维新能继续走下去。”
朱由检示意他起身,两人在烛光下对坐。
“朕中毒这些日子,想了很多。”皇帝缓缓道,“想朕这一生,十七岁登基,内忧外患,如履薄冰。幸得你助,推行维新,大明方有今日气象。但这一路,多少人头落地,多少利益被触动……”
他顿了顿:“有时朕会想,若维新不成,大明如历史般亡了,朕吊死煤山,是不是反而少造些杀孽?”
沈渊心中一痛:“陛下……”
“朕知道,这想法不该有。”朱由检苦笑,“但沈卿,你告诉朕实话:维新这条路,真能走通吗?真能让大明脱胎换骨,而不是……在挣扎中流尽最后一滴血?”
沈渊沉默良久。他想起前世的近代史,想起那些在改革中崩溃的帝国,想起那些在革命中死去的人民。
“陛下,臣无法保证维新一定能成功。”他坦诚道,“历史没有必然。但臣能保证的是:若不维新,大明必亡;若维新,至少有一线生机。”
“至于杀孽……”沈渊抬起头,眼中是坚定,“臣记得陛下曾问过:医者治病,有时要割去腐肉,虽痛,但为救命。维新也是如此。那些被触动的利益集团,那些阻挠的守旧势力,便是大明的腐肉。不割,全身溃烂;割了,虽有阵痛,却能新生。”
朱由检注视着他,忽然问:“沈卿,你的那个世界,最终建成了怎样的国度?”
“那个世界……”沈渊望向窗外灯火,“经历了百年屈辱,无数仁人志士流血牺牲,最终建成了一个独立自主、百姓安居的国度。虽然仍有不足,但每个人,无论贫富贵贱,至少有了‘不被欺负’的尊严。”
“不被欺负……”朱由检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渐渐有了光,“好,好一个‘不被欺负’。那朕就继续做这个‘割腐肉’的医者。纵使青史骂朕暴君,纵使身后骂名滚滚,只要能让大明百姓……不被欺负!”
君臣相视,心意相通。
这时,偏殿门被轻轻推开。皇后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泪,却也有笑:“烺儿……烺儿退烧了!痘疹开始发出来了!”
这是好征兆——天花发病,出疹意味着免疫系统在反击。
沈渊长长舒了口气。但皇后接下来的话让他心又提起来:“但是……烺儿醒来后,一直喊眼睛疼,说……说看不清楚。”
失明。天花最可怕的并发症之一。
云中子被紧急召来。他检查后,神色凝重:“痘毒攻目,确有失明之虞。需立即用‘清目散’外敷,内服‘明目汤’,或许能保住视力。”
“或许?”皇后声音颤抖。
“贫道尽力。”云中子深深一揖。
又一轮救治开始。沈渊看着忙碌的太医,看着忧心忡忡的帝后,看着窗外沉沉夜色,忽然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
但他不能休息。因为太子的病情稳定后,还有更多事等着他:朝中必然有人借太子生病攻讦维新;沐王府案需要彻底清算;缅甸的威胁需要应对;还有电力破坏案的幕后黑手仍未完全揪出……
维新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他们,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十一月初十夜,乾清宫的灯火通明。寝殿里,皇帝在服药后沉沉睡去,这是他三个月来第一次安稳睡眠。偏殿里,太医们轮班守候太子。而沈渊坐在廊下,就着灯笼微光,开始起草《云南改土归流疏》——这是彻底解决西南土司割据的方略。
夜风吹过,带来初冬的寒意。沈渊裹紧了薄裘,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
而大明维新的漫漫长夜,还远未结束。但至少此刻,希望如这盏灯笼,虽微弱,却仍在黑暗中亮着。
只要灯不灭,路,就能继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