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十五年十一月廿五,京城寒夜。
薄珏在格物院的地下实验室里,对着一堆烧焦的电线残骸发呆。这是从电力破坏案现场回收的最后一批证物,已经被反复检验过无数次。
“不对……还是不对。”他喃喃自语,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显微镜下的铜线截面。
助手递过一杯浓茶:“先生,您已经三天没合眼了。这些证物锦衣卫都查过了,就是普通的破坏……”
“不普通。”薄珏打断他,指着显微镜,“你看这截面的氧化层——铜线在被剪断前,就已经过度发热了。而且发热不均匀,是从内部某个点开始,向外蔓延。”
助手凑近细看,果然,铜线截面的晶体结构呈现诡异的梯度变化。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破坏者不是简单地剪断电线。”薄珏眼神锐利起来,“他们在破坏前,先对电网做了手脚——可能是局部短路,可能是过载,总之让电线自身发热到接近熔断点。然后才剪断,制造‘外力破坏’的假象。”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为了掩盖真正的目的。”薄珏站起身,在实验室里踱步,“如果只是破坏,随便找个地方剪断就行。但他们选择了三个关键节点,并且先让电线过热……这说明,他们不仅要让电网瘫痪,还要让瘫痪看起来像是‘设备故障’而非人为破坏。更深层的是——”
他猛地转身:“他们要测试!测试电网的弱点在哪里!测试什么样的破坏能造成最大范围的瘫痪!”
这个结论让助手后背发凉:“那……那他们还会再动手?”
“已经动手了。”薄珏走到墙上的京城电网图前,手指划过几条粗线,“第一次破坏后,我们修复时加强了这三个节点的防护。但根据李岩将军从山西发回的密报,太原、大同的试点电网,这一个月也发生了三次‘意外事故’,每次都正好发生在我们加强防护后不久。”
“他们在试探我们的反应!在摸清我们的防御模式!”
薄珏点头,神情凝重:“更可怕的是,能如此精准地掌握电网结构和我们的修复进度,说明情报来自高层——工部、格物院,甚至……皇宫。”
实验室陷入死寂。只有蒸汽机的低鸣在管道中回响。
同一时间,天津港,“镇远号”战舰的舱室内,郑成功正在审问一名俘虏。
不是海匪,也不是倭寇,而是一个葡萄牙商人——至少在表面上是。但在他船舱的暗格里,海军陆战队搜出了手绘的大明沿海布防图、各港口水深记录、以及一封用密码写的信。
“约翰·费雷拉先生,”郑成功用流利的葡萄牙语问,“能解释一下这些图纸的用途吗?”
费雷拉四十多岁,棕发蓝眼,一副典型的南欧商人模样。他耸耸肩:“将军阁下,我是商人,收集这些信息只是为了贸易——知道哪个港口水深,我的船才能安全靠岸。”
“那这封信呢?”郑成功举起那封密码信,“用葡萄牙海军密码写的,内容是‘大明新式战舰数据已确认,蒸汽动力,航速15节,装备32磅炮24门。建议联合舰队采取狼群战术’。”
费雷拉脸色变了变,但很快恢复镇定:“我不懂您在说什么。那可能是船上的水手……”
“水手不会知道32磅炮的具体参数。”郑成功冷冷道,“只有亲眼见过‘镇远号’开炮,并且懂炮术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报告。费雷拉先生,或者我该叫你——葡萄牙东印度公司情报官,费雷拉中校?”
最后的身份被点破,费雷拉终于不再伪装。他挺直脊背,眼神变得锐利:“既然将军都知道了,我也无话可说。但我要提醒您:葡萄牙、西班牙、荷兰正在组建联合舰队,目标就是打破大明对马六甲和南海的控制。你们的新式战舰虽然先进,但数量太少。一旦开战……”
“一旦开战,我们会让你们知道,什么是‘数量不够,质量来凑’。”郑成功站起身,“带下去,严加看管。”
俘虏被押走后,副将陈泽忧心忡忡:“提督,若三国真的联合,我们只有十二艘蒸汽铁甲舰,而他们加起来至少有六十艘主力舰……”
“所以必须在他们完成联合前,各个击破。”郑成功走到海图前,“费雷拉被捕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他们要么加速联合,要么改变计划。我们必须主动出击。”
“攻击哪里?”
郑成功的手指落在马六甲海峡:“这里。葡萄牙人在马六甲有要塞,西班牙人在吕宋有基地,荷兰人在巴达维亚有总部。我们要打,就打最硬的——巴达维亚。拿下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总部,另外两家就不敢妄动。”
陈泽倒吸一口凉气:“可巴达维亚要塞坚固,有重炮八十门,守军三千。我们只有两千陆战队……”
“所以需要计谋。”郑成功眼中闪过精光,“而且,我们不是要占领,是要摧毁——摧毁他们的舰船、仓库、造船厂。让荷兰人十年内恢复不了元气。”
他立即下令:舰队整备,三日后起航。同时用飞鸽传书向京城汇报——不是请示,是通报。因为海战瞬息万变,等朝廷回复,战机已失。
这就是朱由检赋予海军将领的“临机专断之权”。维新不仅是技术革新,更是制度革新——赋予前线将领更大的自主权。
十一月廿八,慈庆宫。
太子的右眼纱布终于可以永久拆除了。云中子的药膏起了效果,角膜疤痕明显淡化,虽然视力仍然模糊,但已能辨认人影和颜色。
“殿下慢慢来,”沈渊扶着太子走到窗边,“先适应光线。”
朱慈烺眯着眼,努力看向窗外。冬日阳光苍白,宫墙、枯树、飞檐的轮廓渐渐在眼中清晰。
“我……我能看见了。”孩子的声音带着哭腔,“虽然不清楚,但我能看见了!”
周皇后在一旁喜极而泣。朱由检紧紧握住儿子的手,这个铁血帝王眼中也有泪光。
“沈先生,”太子转身,模糊的视线努力聚焦在沈渊脸上,“谢谢你。还有云道长,谢谢你们。”
云中子躬身:“此乃殿下洪福,贫道不敢居功。”
“不,是科学的功劳。”太子认真地说,“云道长用的是药理学,沈先生教我用放大镜、将来还有眼镜……这些都是科学。科学救了我的眼睛,将来也能救更多人。”
这番话从一个八岁孩子口中说出,让在场所有人都震撼。
朱由检蹲下身,平视儿子:“烺儿,你真的长大了。告诉父皇,你将来想做什么?”
太子想了想,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做……像沈先生说的那种皇帝。不是坐在皇宫里批奏章,而是走出去,看铁路怎么修,看电灯怎么亮,看工坊里的工人过得好不好。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科学能让生活变好,维新能让国家变强。”
寂静。然后,朱由检紧紧抱住儿子,久久不语。
那一刻,沈渊看到了这个帝国最光明的未来——不是因为他这个穿越者,而是因为一个在苦难中成长、在黑暗中寻找光明的孩子。
然而,光明之下,阴影从未远离。
十二月初一,锦衣卫的密报送抵正在筹备亲征的朱由检手中。内容触目惊心:
“查神机营都指挥使陈永福,三年来收受云南贿银八万两,江南盐商贿银五万两。其子陈天放,任工部屯田司主事期间,泄露京畿驻军布防图、铁路建设图、电网布局图。现已查明,电力破坏案中使用的电网图纸,正是陈天放从工部档案库盗出。”
“陈永福与张四知、钱士升(已致仕)均有往来。据其管家招供,三人曾密会于西山寺庙,商议‘非常之策’。具体内容不详,但提及‘若陛下执意亲征,当于途中行事’。”
“另,陈天放于三日前突然‘暴病’,目前昏迷,太医查不出病因。其书房被焚,疑似灭口。”
看完密报,朱由检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为愤怒,是因为后怕——神机营都指挥使,京城防卫的重要将领,竟然是内鬼!
“陛下,”沈渊沉声道,“这证实了臣的猜测:反对维新的势力已经结成了一张大网,文官、武将、商人、甚至宗室(沐王府)。他们不是散兵游勇,是有组织的反抗。”
“那就一举荡平!”朱由检决断,“骆养性!”
“臣在!”
“立即逮捕陈永福,查封陈府!神机营所有千户以上军官,隔离审查!京营由周遇吉暂时接管!”
“陛下,”沈渊提醒,“若此时清洗神机营,恐京城防卫空虚。而且陈永福在军中经营多年,党羽众多,一旦逼急了……”
“那就更该快刀斩乱麻。”朱由检眼中寒光凛冽,“沈卿,你替朕拟旨:朕三日后启程亲征西南,京中事务由太子监国,首辅杨嗣昌、锦衣卫骆养性、京营周遇吉辅政。凡有异动者,先斩后奏!”
监国!八岁的太子监国!
这又是一道惊雷。但沈渊明白皇帝的用意:一是向天下宣示,太子地位稳固,那些谋害太子的阴谋彻底失败;二是逼那些内鬼在皇帝离京、太子监国这个最微妙的时刻跳出来,以便一网打尽。
高风险,但高回报。
“臣遵旨。”
当夜,陈府被锦衣卫团团包围。
但骆养性扑了个空——陈永福不在府中。管家招供,陈永福两个时辰前接到一封信,匆匆出门,只说去“西山老地方”。
西山!那个密会的寺庙!
骆养性立即率精兵赶往西山。但在半路,遇到了逃回来的锦衣卫探子——浑身是血,只剩一口气:
“大人……寺庙有埋伏……我们中了圈套……陈永福……陈永福不在那儿……是陷阱……”
说完便气绝身亡。
骆养性心中一沉:对方早有准备,故意泄露西山这个地点,引他们上钩。那么陈永福此刻会在哪里?
他猛然想到一个地方——神机营大营!
如果陈永福狗急跳墙,煽动神机营兵变……
“快!去神机营大营!通知周遇吉将军,武锐新军立即出动!”
马蹄声撕裂了京城的冬夜。
同一时间,神机营大营确实在骚动。
陈永福站在点将台上,对着台下三千名神机营将士,声音嘶哑而激昂:
“弟兄们!锦衣卫马上要来抓我了!为什么?因为我为你们说话!因为我反对那些劳民伤财的新政!铁路、电力、工坊……哪一样不是花着我们军饷的钱?哪一样不是让商人发财、让我们这些当兵的越来越穷!”
台下士兵骚动。这些年武锐新军待遇优厚,而神机营作为旧军,确实被边缘化,军饷时常拖欠,装备也陈旧。
“陛下被奸臣蒙蔽,要废了我们神机营,把钱都拿去养新军!”陈永福继续煽动,“今天他们抓我,明天就轮到你们!不想被裁撤、不想饿肚子的,就跟我走!我们去清君侧,诛奸臣!”
“清君侧!诛奸臣!”几个心腹在台下带头喊。
越来越多的士兵被煽动起来。武器库被打开,火铳、刀枪分发下去。一场兵变,眼看就要爆发。
就在这时,营门外传来隆隆炮声——不是实弹,是空炮,但震耳欲聋。
紧接着,一个洪亮的声音通过铁皮喇叭传来:
“神机营的弟兄们!我是武锐新军统帅周遇吉!陈永福勾结外敌、谋害太子、阴谋造反,证据确凿!你们都是大明的好儿郎,不要被他蒙蔽!现在放下武器,出营者,一律无罪!执迷不悟者,以谋反论处,格杀勿论!”
营门被撞开,武锐新军的骑兵列阵而入,火把照亮了他们的燧发枪和刺刀——那是神机营旧式火绳枪无法比拟的装备优势。
更震撼的是,骑兵后面,是三门刚刚运到的“野战炮”——炮口森然指向点将台。
对峙。三千对两千,但一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一方军心涣散、仓促起事。
“别听他胡说!”陈永福嘶喊,“他在骗你们!出了营就是个死!跟我杀出去,才有活路!”
但士兵们看着那些黑洞洞的炮口,看着新军整齐的阵列,犹豫了。
这时,一个老兵扔掉火铳,走出队列:“我……我不干了。我当兵是为了保家卫国,不是为了造反。”
有人带头,立刻有第二个、第三个……哗啦啦,超过一半的士兵放下了武器。
陈永福脸色惨白。他知道,完了。
“陈永福!”周遇吉策马上前,“束手就擒,或可留你全尸!”
“哈哈哈……”陈永福惨笑,“成王败寇,何须多言!”他拔刀就要自刎。
但一支箭更快——从暗处射来,正中他咽喉。陈永福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仰面倒下。
射箭的是他的一名亲信,此刻跪地大喊:“陈永福胁迫我等造反,现已被我诛杀!请周将军饶命!”
杀人灭口。干净利落。
周遇吉看着那具尸体,知道线索又断了。但他现在首要任务是稳定神机营。
“所有参与兵变者,出列!坦白者从宽,隐瞒者从严!”
一场可能的兵变,在爆发前被扼杀。但京城这一夜,无人入眠。
第二天,消息传到宫中时,朱由检正在做出征前的最后准备。
“陈永福死了,线索断了。”骆养性禀报,“但神机营的清洗必须继续。臣已隔离审查所有军官,初步查出十七人与陈永福有金钱往来。”
“继续查。”朱由检淡淡道,“但记住,不要扩大化。大多数士兵是无辜的,是被蒙蔽的。该杀的杀,该放的放,该用的……还要用。”
“陛下仁慈。”
“不是仁慈,是现实。”朱由检看向窗外晨光,“维新需要人,打仗也需要人。神机营两万将士,若是都杀了,谁去守京城?谁去修工事?重要的是让他们明白:跟着维新走,有肉吃;跟着逆贼走,只有死路。”
他转身,穿上戎装——不是皇帝的龙纹甲,而是武锐新军的制式将甲。
“沈卿,都准备好了吗?”
“回陛下,三万武锐新军已集结完毕,粮草、弹药、药品均已装车。京南铁路已清空专列,明日辰时出发,三日可抵郑州,再由陆路南下。”
“好。”朱由检戴上头盔,“这一次,朕要让天下人看到:维新之剑,既能建设,也能征伐。谁挡在路上,就斩了谁。”
沈渊看着这个重新焕发斗志的帝王,心中感慨万千。
历史上的崇祯,在1644年走上煤山,终结了一个时代。
而这个时空的崇祯,在1652年冬天,率领新军南下,去开辟一个新时代。
历史的分岔点,就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