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勤九处地下三层，那间代号“静默档案室”的隔音会议室里，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铅水。椭圆形长桌中央，悬浮着一副三维全息图像，那是南郊育才中学操场东北角地下四米二处的声波与微重力联合探测剖面图。图像中心，一个模糊的长方体轮廓如同幽暗水底的沉船残骸，静静地蛰伏在数据构成的、之中。轮廓周围绕着一圈圈不自然的声学阴影和重力畸变，像一道十六年来无人能解的封印。
长桌两侧坐满了人。除了雷栋和几位九处核心骨干，还有数位从公安、检察、纪委等部门抽调的精锐，个个面色沉肃。韩迩梦独自坐在长桌远端，面前摊开着一本纸质笔记本——这是他要求的，说是在处理高度复杂信息时，手写能帮助他“非线性索引关联记忆”。他手中那支廉价的黑色签字笔正在纸面上快速移动，留下一串串复杂到令人眼晕的公式、图谱和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标记，偶尔夹杂几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名词：“腐败软组织残余频段衰减模型”、“特种水泥水化反应声纹特征比对率87.3%”、“疑似金属物件（拉链？纽扣？）回波定位”……
“……综上所述，基于多物理场耦合反演与历史材料数据库交叉验证，可以做出如下判断，”韩迩梦的声音平稳地在寂静的会议室中响起，没有起伏，没有情绪，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在朗读检测报告，“目标区域地下掩埋物，有超过百分之九十三的概率为非自然形成的人造物体集合，其尺寸、形状、内部声学特征，与人类遗骸伴随常见随身物品的物理模型高度吻合。掩埋土层存在明显二次回填痕迹，土壤压实度与自然沉积层存在统计学显着差异。结合失踪时间、举报事件、以及掩埋物上方恰好是当年举报人指出偷工减料最严重的操场东北角地基区域等关联信息，建议立即申请司法鉴定程序，进行保护性发掘。”
他的话音落下，会议室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和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检察官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声音干涩：“韩顾问，你的报告……技术上无懈可击。但仅凭这些‘间接证据’和‘高概率推测’，要申请开挖一座学校操场，启动十六年前的命案重启调查，压力会非常大。当年经办此案的人，有些还在位置上，关系网盘根错节。我们需要更……更直接的，能让所有人闭口的铁证。”
“铁证就在下面，四米二深。”雷栋双手按在桌上，指节发白，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难道就由着好人埋骨，坏人逍遥？”
“老雷，我理解你的心情。”另一位来自公安系统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但办案要讲程序，讲证据链。韩顾问的技术很神，可法庭上，法官和陪审团认的是物证、书证、鉴定意见，是能摆上桌面的东西。这些声波图、重力异常数据……太前沿了，解释成本太高，容易被人抓住把柄攻击，说我们搞科幻办案。”
韩迩梦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会议桌上每一张写满焦虑、不甘和无奈的脸。他理解他们的困境：碳基生命的社会运行依赖复杂的规则和博弈，真相的揭晓不仅需要穿透地层的技术，还需要穿透人心与利益壁垒的“势”。他之前提供的，是打开物理之门的钥匙，但推开那扇门，需要合乎规则的力量。
“证据链的薄弱环节在于‘人证’和‘直接物证’的缺失，”韩迩梦放下笔，双手指尖轻轻对抵，“失踪者已无法开口。直接物证被深埋。但证据并非只有实体形态。信息，以任何形式存在的信息，只要具备唯一指向性和可验证性，皆可成为证据。”
他操作面前的控制面板，全息图像切换，变成密密麻麻、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流和关系网络图。“我调取了当年所有与操场工程相关的公开及非公开信息碎片，包括已归档的施工日志、材料采购清单、监理报告、甚至当时工人的考勤记录、周边商户的监控存档片段、通讯基站的历史信号记录等，时间跨度涵盖工程前后六个月。”
众人不明所以地看着那浩瀚如星海的数据图谱。
“我将这些看似无关的海量碎片化信息，输入一个改良后的多模态关联分析模型。该模型原本用于从星际尘埃辐射背景中提取微弱文明信号，”韩迩梦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晚上吃什么，“模型的核心是寻找‘异常关联簇’和‘信息真空区’。在工程监理本该频繁出现的时段，监理员的私人通讯记录出现异常空白；在举报信提到的几种劣质建材批次送达工地的时间点，仓库的电子入库记录存在逻辑冲突；在邓国华失踪前后七十二小时，工程承包方几名核心成员的银行账户，出现了无法合理解释的、跨行多次转账的现金流痕迹，且终端取款地分散，手法符合洗钱特征。”
他放大几个关键节点，数据流清晰显示出时间、地点、人物的异常交汇。“这些孤立看都是杂音，但放在同一时空背景下，其关联概率远超随机阈值。更重要的是，”他切换图像，出现几段模糊的黑白监控视频截图，经过他的算法增强，勉强能看清几个人的轮廓和车辆部分特征，“通过城市旧监控档案碎片还原与车辆轨迹模拟，在邓国华最后出现地点附近，捕捉到一辆无牌工程车的短暂停留，该车轨迹与承包方一名项目经理当日活动路径存在高度时空重叠。该经理在事发后三个月内离职，举家迁往外地，其子女账户在随后五年收到多笔来自匿名海外账户的汇款。”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韩迩梦这套操作，完全超越了常规刑侦的思维范畴。他不是在寻找证据，而是在数据的海洋里，为“罪恶”本身进行“显影”。
“此外，”韩迩梦最后调出一份社交媒体数据分析图，“过去十六年里，每逢邓国华失踪纪念日前后，或其家属在网络上发布相关求助信息时，总有几个特定加密社交账号会短暂活跃，发布一些含义模糊但指向性明显的‘警告’或‘安抚’性言论，Ip地址经过多次跳转，但原始信号源地理围栏分析，与当年涉案的几名公职人员活动范围存在重合。这是持续性的、有组织的、针对受害者家属的信息压制与心理干预行为证据。”
他将笔轻轻放在笔记本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以上所有信息碎片、异常关联、行为模式，单独看或许都可有其他解释。但当它们以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统计显着性，共同指向同一事件、同一批受益人时，在信息学上，这已构成逻辑闭环。这不再是推测，而是基于大数据混沌关联分析得出的、具有高度可证伪性的犯罪证据链。其强度，不亚于实体物证。”
那位老检察官重新戴上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鹰。“韩顾问，你这些……分析报告，尤其是那个什么模型，能在法庭上解释清楚吗？对方律师会像鲨鱼闻到血一样扑上来质疑其科学性和合法性。”
“模型原理涉及高阶信息论与非平衡态统计物理，向非专业人士完整解释预计需要四十二个标准课时，”韩迩梦回答得一板一眼，“但我们可以简化。只需向法庭及公众展示清晰的时间线、人物关系图、资金异常流向，以及那些经过增强处理的、显示相关人员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关键地点的影像证据。这些是易于理解的‘故事’。而我的分析模型，可以作为支持这些‘故事’背后逻辑严密性的‘专家意见’。至于对方质疑，”他顿了顿，“我可以现场用公开数据，为他们演示如何用同样的方法，证明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如果他们有质疑的勇气。”
会议室内出现了短暂的寂静，然后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低笑和咳嗽。雷栋咧开嘴，重重一拍桌子：“就这么干！老韩，你把这些东西整理成普通人能看懂的报告，不，做成他娘的讲故事一样的演示！老子就不信，铁证如山，再加上你这能把死人说活、活人说傻的数据本事，还敲不开那扇棺材板！”
韩迩梦点了点头，开始收拾他的笔记本。在合上笔记本的刹那，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全息图像上那个代表地下掩埋物的模糊轮廓。一瞬间，庞大的数据流、冰冷的概率数字、严密的逻辑链条都褪去了，仿佛穿过十六年的尘土与黑暗，他“听”到了那最终归于寂静的、绝望的呐喊，也“看”到了卷宗照片上，邓国华女儿那双从稚嫩到绝望、始终未曾放弃的眼睛。
一种极其细微的、陌生的滞涩感，掠过他高速运转的思维核心。那不是信息过载的头痛，而更像是一种……重量。一种由无数冰冷数据最终汇聚而成的、关于一个生命如何被抹去、一个家庭如何被摧毁的、沉甸甸的、属于“结果”的重量。
他完成任务似的提供了“钥匙”和“推力”，但直到此刻，他才仿佛真正“触碰”到了那钥匙将要开启的、门后的冰冷真相。这感觉与他分析“巢穴”信号、优化拉面汤口感、甚至策划街头声波表演时都不同。那些是问题、是挑战、是实验。而这次，是关于“人”，关于“公正”，关于一段被强行掩埋的时光。
他将笔记本放入随身携带的旧帆布包——那是王建国塞给他的，说“你们文化人总得有个包装东西”。帆布粗糙的触感将他拉回现实。
“报告将在六小时内提交。”韩迩梦站起身，声音依旧平稳，“我需要补充能量以维持最佳运算状态。建议同步准备司法申请文书及异地调警方案，以防消息泄露导致证据转移或销毁。”
他走出会议室，将身后的凝重与即将到来的风暴关在门内。走廊的灯光苍白而安静。他没有立刻返回信息中心，而是乘坐电梯来到地面，走向基地外那条熟悉的、通往老王拉面店的街道。
夜风微凉，吹不散心头那缕陌生的滞重。他想，或许在投入下一轮高强度信息处理前，他需要一点能“校准”那种沉重的东西。比如，一碗刚刚出锅、滚烫的、充满了鲜活生命热力的汤。那温度，或许能帮他更好地理解，自己正在试图从冰冷数据中打捞出来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