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辰风双手插在裤兜里，不紧不慢地跟在林晚星身后几步远的位置。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会碰到他的鞋尖。她走得很急，那条洗得发白的蓝色连衣裙摆轻轻晃动着，像是要甩开什么，又像是要奔赴什么。这和他平时在学校里看到的那个沉静从容的林晚星，不太一样。
她拐进了一条偏离主街的小巷，巷子深处，一家名为“王记面馆”的小店招牌已经有些褪色。江辰风停下脚步，看着林晚星在店门口顿了顿，随即动作麻利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条素色的围裙系上，又将那个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书包，塞进了门口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掀开透明的塑料门帘走了进去。隔着门帘，江辰风能看到她立刻拿起抹布，开始熟练地擦拭起那些空着的桌椅。
所以，这就是她每天放学后匆匆离开的原因？不是去参加什么秘密的补习班，也不是有什么私人的约会，而是来这里……打工？
一种混杂着恍然、心疼以及一丝莫名恼怒的情绪，悄然涌上江辰风的心头。他想起她偶尔在课堂上掩饰不住的疲惫，想起她那双总是过于沉静、仿佛承载了太多心事的眼睛。原来，生活的重担，早已无声地压在了她那看似单薄的肩膀上。
他在巷口的电线杆旁靠了半晌，直到天色又暗沉了几分，面馆里亮起了昏黄的灯，才终于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腿脚，迈步朝那家面馆走去。
塑料门帘被掀开发出的“哗啦”声，在略显冷清的小店里显得有些突兀。
“欢迎光临！”林晚星清亮却带着刻意热情的声音传来。她手里还拿着抹布，脸上挂着标准的服务业微笑，从一张桌子旁直起身。
然后，她的笑容在看到江辰风的那一刹那，彻底僵在了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迅速被一种无所遁形的慌乱和羞窘所取代。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把手里的抹布藏到身后，身体也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江……江辰风？”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怎么……会来这里？”
江辰风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她泛红的耳根，和她那因为用力而指节有些发白的手，心里那点说不清是恼怒还是别的什么的情绪，忽然就消散了。他若无其事地走到一张靠墙的桌子旁坐下，语气寻常得就像在教室里问她借一本笔记：“饿了，来找点吃的。没想到你家是开面馆的。”
他刻意用了“你家”这个词。
林晚星愣了一下，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这只是她打工的地方，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唇，没有作声。她快步走到他桌前，低着头，用抹布又用力地擦了擦本就干净的桌面，声音低低地问：“……你想吃点什么？”
“招牌是什么？”江辰风拿起桌上简陋的塑料菜单，目光却落在她低垂的、微微颤动的睫毛上。
“阳春面。”她几乎是立刻回答，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很好吃。”
江辰风放下菜单：“好，那就阳春面。”
“嗯，你稍等。”林晚星如蒙大赦，立刻转身，几乎是小跑着掀开通往后厨的布帘，低声说了句什么。
江辰风环顾着这个小店。面积不大，只摆了五六张方桌，桌椅都有些年头了，但擦拭得非常干净，地面也拖得光可鉴人。空气中弥漫着骨头汤的浓郁香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面粉味。此刻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只有后厨隐约传来切菜的笃笃声，以及一个温和的中年女声在和林晚星低声交谈。
没过多久，林晚星端着一个大大的面碗走了出来。热气蒸腾而上，让她白皙的脸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她小心翼翼地将面碗放在他面前。
江辰风低头看去。这大概是他见过最……实在的一碗阳春面。清澈透亮的汤底，能看到熬煮后过滤得极其干净的痕迹，绝不是调料冲兑的货色。雪白的面条整齐地卧在汤中，上面点缀着翠绿的葱花，而最关键是——面条上，还铺着一个金灿灿的煎鸡蛋，边缘煎得微微焦脆，香气扑鼻。
这显然不是一碗标准的“阳春面”。
林晚星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手指绞着围裙的边缘，声音比刚才更小了些：“……我让阿姨给你加了个蛋。你……你快吃吧。”
江辰风没有说谢谢，也没有问为什么加蛋，只是拿起旁边的筷子，掰开，低头认真地吃了起来。
面条劲道爽滑，汤底鲜香醇厚，煎蛋火候恰到好处，带着浓浓的锅气。这确实是一碗非常好吃的面。
他吃得很安静，也很专注。
林晚星就站在不远处，假装忙碌地擦拭着隔壁的桌子，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安静吃面的少年。看到他似乎并不嫌弃，反而吃得很香的样子，她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了一些。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混着方才的窘迫，在她心间缓缓流淌。
就在这时，后厨的布帘再次被掀开，一个系着围裙、面容慈祥的中年妇女端着一小碟腌萝卜走了出来。她笑容和蔼地走到江辰风桌旁，将小碟子放下：“同学，你是晚星的同学吧？我是这儿的老板娘，你叫我王姨就行。来，尝尝自家泡的萝卜，爽口。晚星这孩子，还是第一次带同学来店里呢。”
“妈！”林晚星在一旁低声阻止，脸更红了。
江辰风立刻放下筷子，站起身，非常礼貌地微微躬身：“王姨好，谢谢您。面很好吃。”
“哎呀，好好好，不用客气，快坐快坐！”王姨见江辰风长得俊朗，举止又有礼貌，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看向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善意和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你喜欢就好，以后常来啊！让晚星给你加料！”
“妈！您快去忙吧！”林晚星几乎要无地自容，连忙上前轻轻推着王姨往后厨去。
王姨一边笑着，一边回头对江辰风说：“同学你慢慢吃啊，不够让晚星给你加面！”
后厨的布帘落下，小店里又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江辰风吃面的细微声响。
林晚星站在原地，感觉脸上的热度一直烧到了脖子根。她偷偷瞥了江辰风一眼，却发现他依旧神色如常，仿佛刚才那令人尴尬的插曲并未发生。他甚至还夹了一块腌萝卜，尝了之后，认真地点了点头，评价了一句：“很好吃。”
她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那些慌乱和窘迫，在这个少年面前，显得有些……多余。
江辰风很快吃完了最后一口面，甚至连汤都喝得差不多了。他放下碗，拿起旁边的纸巾擦了擦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钱包。
“多少钱？”他问。
林晚星报了一个数字，是阳春面的原价，并没有算煎蛋的钱。
江辰风没有说话，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纸币，又加上几个硬币，正好是面钱加上一个煎蛋的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整整齐齐地放在桌角。
“我吃好了，谢谢款待。”他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林晚星。
林晚星看着那刚好数额的钱，心里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隐隐有些失落。他算得这样清楚，是不想欠她人情，还是在用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维护着她那点可怜的自尊？
她默默走过去，开始收拾碗筷。
江辰风却没有立刻离开。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女孩纤细的手指端起那个空空的大碗。昏黄的灯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柔弱的阴影。她系着那条略显宽大的旧围裙，站在这个狭小却干净的小店里，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易碎而又坚韧的光芒。
“林晚星。”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小店里显得格外清晰。
“啊？”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
“明天早上，”江辰风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物理小组活动，别迟到。那份报告，我还需要你帮我核对几个数据。”
他说的是正事，是关乎学习、关乎他们那个“商业计划”的正事。
林晚星眼里的茫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需要的郑重。她用力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我不会迟到的。”
“嗯。”江辰风淡淡应了一声，终于转身，掀开门帘，走进了外面已然浓郁的夜色里。
林晚星端着空碗，站在原地，听着他离去的脚步声，心里五味杂陈。他似乎什么都看到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他什么逾越的话都没说，甚至连一句“你很辛苦”之类的客套安慰都没有，只是用一碗面钱，和一个关于明天小组活动的约定，将她从尴尬的泥沼里拉了出来，稳稳地送回到了“同学”和“合作伙伴”的位置上。
这种不动声色的体贴，比任何直接的同情，都更让她心头发酸，也……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她走到窗边，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在巷口的路灯下渐行渐远，最终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而此刻，走在回家路上的江辰风，脑海里反复回放的，却是林晚星系着围裙、在昏黄灯光下用力擦拭桌子的那个单薄背影，以及王姨那句看似无心的话——
“晚星这孩子，还是第一次带同学来店里呢。”
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那条已然看不见的小巷深处，眉头微微蹙起，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疑虑。那个在数学考场上锋芒毕露的天才少女，和那个在面馆里忙碌打工的纤弱身影，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在她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背后，到底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和……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