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线透过加厚的防窥窗帘缝隙,在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窄的苍白的痕。林晚星醒来时,有那么几秒钟的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身下的床垫柔软适中,房间弥漫着新装修后特有的、淡淡的木材和涂料气味,混合着空气净化器低微的嗡鸣。这里没有陆家老宅那股沉郁的檀香和旧木头味道,也没有县城家里阳光晒过的棉被气息。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中性的、缺乏个人印记的空间。
安全屋。
这个词让她彻底清醒过来。昨夜的记忆碎片般涌入脑海:漫长的询问、陆振英复杂的眼神、沈玉茹怨毒的面孔、驶离老宅的轿车,还有……江辰风那通短暂却令人心定的电话。
她坐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摸向左手腕。红绳还在,冰凉的金属坠子贴着手腕内侧的皮肤。她轻轻握住它,指腹摩挲着光滑的表面,试图从中汲取一丝虚幻的安稳。养母给她戴上时说:“星星啊,这是妈在观音庙给你求的,能保平安,去到哪里都别摘下来。”平安……她现在确实暂时平安了,但这平安,似乎与这枚吊坠无关,而是源于一场远在千里之外、她尚不清楚全貌的凌厉风暴。
床头柜上放着那部崭新的手机,纯黑色,没有任何品牌标识,轻薄得像一张卡片。她拿起来,屏幕点亮,需要指纹和六位数密码解锁。密码是她的生日,昨夜女警帮她设置时告诉她的。里面只有三个联系人:“李姐”(应该是那位女调查员)、“安保中心”,以及一个没有存储名字、只显示为一串经过处理的星号与数字的号码。她知道,那是江辰风。
她想立刻打给他,想听听他的声音,想知道外面到底怎么样了,想知道他是否安好。但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又停住了。他昨晚声音里的疲惫不容错辨,现在可能才刚刚休息。而且,他嘱咐过,让她休息,别想太多。
她放下手机,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将窗帘拉开一道缝隙。
窗外是一个看起来颇为普通的居民小区,楼间距适中,绿化很好,有晨练的老人在慢走,有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一切看起来安宁而寻常。但她知道,这安宁是表象。楼下单元门口,看似随意坐在长椅上看报纸的男人,以及不远处正在擦拭一辆黑色轿车的司机,他们的姿态和偶尔扫视四周的锐利眼神,暴露了这里的特殊性。
她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定了。昨夜女警(现在她知道对方姓何,叫她小何即可)明确告知,在得到允许前,她不能离开这间公寓,不能与外界有任何未经审查的联系,不能点外卖或接收未经检查的包裹。食物和生活用品会有人定时送来。她的任务是休息,等待,以及在需要时配合调查。
一种新型的、更现代化的软禁。但这一次,禁锢她的是保护性的程序,而非个人恶意。这种感觉很奇特,并不让人窒息,却依然有种无形的束缚感。
她简单洗漱,换上了准备好的家居服——舒适的棉质衣裤,尺码合适,颜色素净。客厅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白粥、几样清淡小菜、水煮蛋和牛奶,都用保温餐具装着,还是温的。
她默默地吃着,味同嚼蜡。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县城那个总是热闹拥挤的早餐摊,养父会给她买她最爱吃的豆浆油条,养母则会唠叨她别吃太多油炸的……眼眶有些发酸。她现在连给他们打个平安电话都做不到。调查组应该已经通知了他们吧?他们会担心成什么样子?
吃完早餐,她将餐具收拾到厨房水槽。公寓不大,两室一厅,装修简洁到近乎简陋,除了基本家具电器,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品或个人物品。她像个暂时的住客,一个被小心收纳起来的“重要物品”。
无事可做。没有网络,电视无法接收普通频道(可能被特殊处理过),房间里连本书都没有。这种真空般的寂静,反而让头脑更加纷乱。
她坐回客厅沙发,再次拿起那部手机,解锁。指尖划过那个星号数字的号码,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她点开了信息界面,空白。犹豫再三,她编辑了一条简短的文字信息:
“我醒了,这里一切都好。你那边怎么样?多休息。”
点击发送。信息状态很快显示“已送达”。她不知道他何时会看到,何时会回复。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但至少,有一条线还连接着他们。
为了不让自己陷入胡思乱想,她开始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检查这个公寓。并非不信任,而是习惯使然,也是在寻找一种对环境的掌控感。卧室、客卧、卫生间、厨房、阳台……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也没有找到任何可能隐藏的线索或物品。这里干净得像酒店的样板间。
最后,她回到自己的卧室,目光落在昨晚换下的那袋脏衣服上。那是她从密道里穿出来的,沾满了灰尘和蛛网,还有挣扎时蹭上的污迹。她走过去,将衣服倒出来,准备分类看看哪些还能清洗。
裤子口袋里掉出一个小东西,在地板上滚了几圈,停在她脚边。
是那把修眉刀片。薄薄的、已经有些弯曲、边缘甚至有点卷刃的刀片。就是它,在黑暗的密道里给了她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也是它,曾抵在她自己的颈间作为最后的威胁,后来还用它撬开了那枚吊坠。
她捡起刀片,用纸巾仔细擦去上面的浮灰。这么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金属片,竟陪她经历了昨夜最惊险的历程。她将它小心地用纸巾包好,想了想,放进了床头柜的抽屉里。或许不该留下,但她下意识地想保留一点什么,一点属于“林晚星”自己的、带着抗争痕迹的东西。
接着,她拎起那件沾满尘土的毛衣。在抖落灰尘时,从毛衣褶皱里,飘飘悠悠地落下几片极小的、干枯破碎的……植物碎片?像是某种蕨类植物或苔藓的残骸,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形状。
这是密道里沾上的?还是竹林里?她记不清了。但看着这些微不足道的碎屑,密道中那种潮湿、陈腐、令人窒息的空气仿佛又弥漫过来。铁门的锈味、转动钥匙时艰涩的触感、爬上阶梯时的喘息……
还有那枚钥匙。养母给的平安符。
她重新坐回床边,解下红绳,再次打开金属吊坠。小小的三叶草钥匙静静地躺在里面,在手心泛着冷硬的微光。如此精巧,却又如此沉重。它打开的不只是一扇尘封的铁门,更像是一个通往更复杂过去的开关。
养母知道吗?这个在庙里“求来”的平安符,里面藏着这样一把古老的钥匙?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如果是有意,养母又是从何处得来?她和陆家的过去,和这老宅的隐秘,到底有多少牵连?
无数疑问盘旋,却没有答案。她甚至不能打电话去问。养父母现在恐怕也在被询问或保护中,他们的通讯很可能也被监控着。
就在这时,客厅的门铃响了。
林晚星迅速将钥匙藏回吊坠,戴好手腕,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出卧室。
透过门上的猫眼,她看到小何站在外面,手里拎着个袋子,旁边还跟着一位年纪稍长、气质干练的女性,正是昨晚那位李调查员。
她打开门。
“早,林女士。”李调查员微笑着点点头,显得比昨晚温和一些,“休息得还好吗?给你带了些日用品和换洗衣物。”小何将袋子递过来。
“谢谢,还好。”林晚星侧身让她们进来。
李调查员没有坐下的意思,就站在客厅里,目光平和地打量了她一下,开口道:“两件事。第一,你父母那边我们已经联系过了,告知了你目前安全,正在配合调查,让他们不必过度担心。他们也暂时被安排在安全的地方,这是为了保护他们,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干扰。你们暂时不适合直接通话,但可以通过我们传递简单的平安信息。”
林晚星心头一松,至少养父母知道她安好。“谢谢,请告诉他们我很好,让他们保重身体。”
“会的。”李调查员点头,“第二件事,关于陆家。有些情况,觉得应该让你知道,毕竟你也是相关人。”
林晚星的心提了起来,认真倾听。
“陆展逸目前已被正式拘留,涉嫌多项罪名,包括但不限于职务侵占、行贿、以及对你的人身伤害和非法拘禁。案件正在深入调查中。”
尽管早有预料,听到“正式拘留”几个字,林晚星还是感到一阵复杂的情绪。那不是快意,更像是一种看到高墙终于开始坍塌的、带着尘埃的惘然。
“沈玉茹女士,”李调查员继续道,“因涉嫌包庇、毁灭证据以及试图干扰调查,目前被限制离开住所,配合调查。陆氏集团总部和多个项目所在地,都已被工作组进驻,账目和业务正在全面核查。”
“陆振英先生呢?”林晚星忍不住问。
李调查员看了她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陆振英先生目前暂时主持陆氏集团的日常工作,配合调查。他的情况……比较特殊,还在梳理中。”她没有多说,但话里的留白让林晚星明白,陆振英并未被轻易放过,他可能处于一种更微妙的、被观察和限制的状态。
“另外,”李调查员话锋一转,“今天早上,陆氏集团的股价开盘即暴跌,已经触发熔断机制。多家银行和合作伙伴宣布暂停合作或启动审查程序。舆论方面,”她顿了顿,“关于陆氏家族内斗、违法乱纪、以及你本人作为‘受害者’和‘揭发者’的各种消息,已经铺天盖地。你需要有心理准备,虽然我们尽量控制你的信息不外泄,但‘陆家流落在外的小姐’这个身份,以及你与近期事件的关联,很可能已经被某些渠道捕捉并放大。”
林晚星沉默。她从决定回陆家那一刻起,就知道可能面临曝光,只是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在这种情形下,被如此剧烈地推到公众视野的边缘。这不是她想要的,却是江辰风计划中可能无法避免的一环。
“我该怎么做?”她问。
“暂时什么都不用做。保持安静,不要接触任何媒体,也不要对任何未经我们确认的消息做出回应。”李调查员语气严肃,“你的安全是我们首要考虑的。在这段时间,除了配合我们的必要询问,你的任务就是调整状态。后续可能还需要你出面作证,或者配合一些调查程序,那都是后话。”
李调查员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留下一个内部联系的加密邮箱地址(用于传递非紧急信息),便和小何一起离开了。
公寓里再次只剩下林晚星一人。但此刻的心情与清晨醒来时已截然不同。外界的信息像潮水般涌来,虽然只是通过李调查员简短的描述,但她已经能感受到那场风暴的规模和威力。陆家这艘大船正在剧烈颠簸,而江辰风投下的石子,激起的浪涛远超她的想象。
她走到客厅那台被特殊处理的电视机前,试着打开。屏幕亮起,没有常见的电视台标志,只有几个加密频道的入口,她无权访问。但也许是为了让她了解基本动向,有一个频道是解锁的——滚动播放着经过筛选的财经和时政新闻摘要。
她调到那个频道。
屏幕上正在播放一则简讯:“……陆氏集团今日股价出现异常波动,市场传言与集团内部问题及相关部门调查有关。本台记者试图联系陆氏集团发言人,未获回应……与陆氏集团有深度合作的多家企业股价也受到不同程度波及……”
文字冰冷,背后却是惊涛骇浪。
就在这时,她放在沙发上的那部特殊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
不是来电,是信息。
她快步走过去,拿起手机。
是那个星号数字的号码。
信息内容只有一句话:
“风暴眼最平静。趁现在,想想你真正想要什么。——江”
他没有问她的情况,没有说自己的事,只是给了她这样一句看似简单却意味深长的话。
风暴眼最平静……是的,她现在所处的这个安全屋,或许就是这场席卷陆家风暴中,暂时平静的风眼。
而“真正想要什么”……
林晚星握紧手机,走到窗边,再次透过那道缝隙看向外面看似寻常的世界。
她想要什么?
曾经,她只想带着养父母平静生活,远离陆家的一切。
后来,她想在陆家活下去,保住尊严,找到出路。
现在呢?在这场由江辰风掀起的、将她彻底卷入的风暴中,在即将浮出水面的更多秘密面前,在已然无法回到过去的现实里,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是彻底摆脱陆家阴影的自由? 是为养父母和自己讨回的公道? 是弄清楚钥匙背后的真相? 还是……和那个为她搅动风云的男人,有一个确定的未来?
问题没有答案,只有窗玻璃上,映出她自己有些苍白却异常清亮的眼睛。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还是江辰风。
这次是一张图片。
图片有些模糊,像是从某个监控或行车记录仪中截取的。画面里是县城她家那个老旧小区的门口,时间显示是今天清晨。养父和养母正从一辆普通的车里下来,走向单元门,两位穿着便衣的人员跟在不远处。养父的手紧紧搂着养母的肩膀,养母低着头,但两人的身影看起来完整,安然无恙。
图片下面,附着一行小字:
“他们很好,勿念。专注眼前。”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林晚星捂住嘴,看着那张并不清晰的照片,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有一块沉沉地落回了实处。
他知道她最担心什么。他总是知道。
她深吸几口气,擦去眼泪,再次看向窗外。
风暴还在继续,但风暴眼里,她不再是无根的飘萍。
她回头,目光落在那台播放着财经简讯的电视上,又看向手中冰冷的特殊手机。
江辰风将棋盘掀翻了,也给她争取到了一个短暂却珍贵的喘息和思考的时机。
那么,她不能浪费这个机会。
她真正想要的……或许,是时候不再仅仅是被动地等待拯救或接受安排,而是主动去厘清,去争取,去参与 shaping 这场风暴之后的世界。
包括,走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