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海,凌晨三点。
“星海号”货轮在墨色的海面上平稳行驶,如同一座移动的钢铁岛屿。林晚星站在船舷边,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水汽扑面而来,吹散了连日的疲惫,也吹不散心头的沉重。
从江辰风那通紧急电话到现在,已经过去八个小时。她成功在预定坐标换乘到这艘悬挂利比里亚国旗的货轮,船长是江辰风合作多年的老船员,值得信任。但自从上船后,她就再也没能联系上江辰风。所有加密线路都显示无法接通,周磊尝试通过备用卫星电话联络辰星资本的安全主管,也只得到“江总正在处理紧急事务”的模糊回复。
这不正常。
“林小姐,您该休息了。”周磊拿着一条毛毯走过来,披在她肩上,“我们已经进入国际航道,至少24小时内是安全的。船长说前方海域有小型风暴,但不会影响航行。”
林晚星没有转身。“陆清云那边有消息吗?”
“她按照约定,在护送我们到换乘点后就返航了。临别前她给了我一个信封,说是江辰风早前托她保管的。”周磊从怀里取出一个防水密封袋,“我检查过,没有危险品。需要现在打开吗?”
林晚星接过密封袋。里面是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封口处用火漆印封着,印纹是一个简单的“江”字。她小心地拆开,里面只有一张便签纸和一把黄铜钥匙。
便签上是江辰风熟悉的字迹:
“晚星,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情况比我预想的更糟。钥匙能打开苏黎世中央火车站第312号寄存柜。柜子里有一个平板电脑,里面有陆氏集团过去十五年的完整财务数据流分析,以及我在全球十七个司法管辖区申请的调查令副本。这些文件足以在任何国际法庭上启动对陆振英的调查。记住,证据只有在合适的时间交给合适的人,才能发挥最大威力。保护好自己,等我。 ——辰风”
便签的右下角,还有一个用铅笔写的坐标:N 31°14,E 121°29。
林晚星的手指拂过那串数字。这是他们高中母校的坐标,是“老地方”的密码原点。江辰风在用这种方式确认信息的真实性——只有他们两人知道这个坐标的含义。
“他早有准备。”她低声说,将钥匙紧紧握在手心,“从很多年前就开始准备了。”
周磊沉默片刻。“辰风他……从来就不是被动等待的人。你离开的这些年,他表面上在经营律所和辰星资本,实际上一直在调查陆家。我帮他处理过一些外围事务,知道他的网络铺得很广,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有多深。”
货轮前方,海天相接处泛起微弱的灰白,黎明将至。但林晚星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周磊,你觉得江辰风现在在哪?”
周磊没有立刻回答。他望向逐渐亮起的东方海平面,声音沉重:“如果陆振英动用了海关和经侦的力量,辰风现在很可能已经被‘请’去配合调查了。但以他的性格,这应该也在计划内——他一定留了后手。”
“后手是什么?”
“我不知道。”周磊坦白,“辰风做事,从来都是只让人知道需要知道的部分。就像下棋,他看的不是下一步,而是十步之后。”
甲板传来脚步声。船长是个五十多岁、皮肤黝黑的汉子,姓陈,大家都叫他老陈。
“林小姐,周先生,有情况。”老陈的神色严肃,“我们刚刚收到一条加密海事广播,发自一艘经过的商船。内容很简单:‘灯塔受损,但光未熄灭。按第二星图航行。’”
周磊猛地抬头:“第二星图?”
“是辰风和我们约定的暗语。”老陈解释道,“‘灯塔’指他自己,‘光未熄灭’代表他暂时安全但行动受限。‘第二星图’是一套备用航行方案——不是原定的去马尼拉,而是转向西南,前往纳土纳群岛附近的一个无人岛礁。那里有我们预先设置的补给点和安全屋。”
林晚星心头一紧。“他有危险吗?”
“‘行动受限’意味着他被监视或软禁,但至少还活着,还能传递消息。”老陈说,“林小姐,我们需要在四小时内改变航向。您决定吧,是继续按原计划前往国际空域,还是按第二星图转向?”
这是一个选择。原计划意味着她可以最快速度离开这片海域,抵达安全区域后转乘飞机,彻底脱离陆振英的势力范围。但那样一来,她就彻底成了逃亡者,而江辰风将独自面对陆家的围剿。
转向无人岛礁,意味着她将留在相对危险的区域,但那里可能有江辰风预设的其他资源,甚至可能是反击的起点。
“去岛礁。”林晚星几乎没有犹豫。
周磊和老陈都看向她。
“我不能丢下他一个人。”她说,语气坚定,“而且,如果江辰风预设了第二方案,说明他早就考虑到可能会走到这一步。岛礁上一定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老陈点点头:“明白了。我这就去调整航线。”他转身走向驾驶舱。
周磊看着林晚星,眼神复杂。“晚星,你想清楚。一旦转向,我们就等于主动放弃了最安全的撤离路线。陆振英的势力范围可能覆盖不到公海,但如果他动用国际关系……”
“那就让他来。”林晚星打断他,眼中闪烁着某种周磊从未见过的光芒,“这二十多年,我一直在逃。从被送出陆家开始,从养父母的小店被迫关门开始,从不得不和江辰风分开开始……我逃了太久。现在,我不想逃了。”
她转过身,面向越来越亮的海面。
“江辰风为我铺了这么多路,准备了这么多后手。现在轮到我做些什么了。”她握紧手中的黄铜钥匙,“苏黎世的证据,程教授的研究,陆老爷子留下的保险箱……把这些碎片拼起来,我们就能看到完整的真相。而真相,就是最好的武器。”
周磊沉默良久,终于笑了。“你知道吗,你刚才说话的样子,特别像辰风。”
“是吗?”
“嗯。那种‘我已经算好了一切,你们跟着走就行’的气场。”周磊拍拍她的肩,“行,既然你决定了,我就陪你闯到底。反正这条命,本来就是辰风救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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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临江市经济犯罪调查局询问室。
江辰风坐在一张简单的金属桌前,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房间没有窗户,只有头顶惨白的日光灯和墙角闪烁的监控摄像头红灯。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六个小时。
期间有三拨人来问话:第一拨是海关缉私局的,询问林晚星涉嫌非法携带商业机密出境的问题;第二拨是经侦支队的,调查辰星资本在几起并购案中可能存在的违规操作;第三拨则穿着便衣,没有出示证件,只说是“协助调查”,问题却围绕着陆氏集团二十多年前的股权重组。
江辰风对所有问题都给出了滴水不漏的回答。他有顶尖律师的职业素养,知道如何在不撒谎的情况下不透露任何实质信息。每一次询问,他都会平静地重复:“在我的律师到场之前,我选择保持沉默。”
但他的律师始终没有出现。
这不是意外。江辰风很清楚,陆振英一定动用了关系,以“案件敏感”为由拖延甚至阻止律师介入。这是非法的,但在某些灰色地带,规则可以被暂时搁置。
门再次打开。这一次进来的,是陆振英本人。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如常,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夹。陪同他的是经侦支队的一位副队长,姓王,此刻正站在门口,表情微妙地回避着江辰风的目光。
“江律师,又见面了。”陆振英在对面坐下,将文件夹放在桌上,“希望他们没有为难你。我已经和王队解释过了,这中间可能有些误会。”
江辰风没有回应,只是看着他。
陆振英自顾自地打开文件夹。“关于林晚星小姐……我刚刚得到消息,她似乎没有按计划登机离开。海关的记录显示,她预订了昨晚飞往新加坡的航班,但最终没有登机。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不知道。”江辰风回答,“我和林小姐只是普通朋友,没有义务掌握她的行踪。”
“普通朋友?”陆振英笑了,“江律师,我们就不要演戏了。你为她做的那些事,我多少知道一些。从她还在县城的时候,你就一直在暗中关注她,资助她养父母的小店,甚至帮她解决过几次麻烦——比如那个试图敲诈她养父的包工头,是你通过律所的渠道处理的,对吧?”
江辰风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这件事发生在五年前,他做得极其隐蔽,陆振英竟然能查到。
“看来陆先生对我很感兴趣。”他说。
“我对所有可能威胁到陆家的人,都很感兴趣。”陆振英向前倾身,声音压低,“江律师,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现在的局势。林晚星手上拿着一些不该拿的东西,如果她执意要公开,对谁都没有好处——包括她自己。而你,如果继续插手,辰星资本的麻烦会越来越多。今天只是开始。”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几张照片,推到江辰风面前。
照片是偷拍角度,但很清晰:第一张是江辰风和一位证监会官员在一家私人会所门口握手;第二张是辰星资本的投资总监与某上市公司财务总监在咖啡馆见面;第三张则是江辰风的电脑屏幕一角,上面显示着一份标注“机密”的收购方案。
“这些照片如果公开,配合一些‘知情人士’的爆料,足够让辰星资本陷入舆论风暴。”陆振英说,“当然,我知道这些都合法合规,但公众不会在乎细节。他们只看到‘官商勾结’、‘内幕交易’这样的标题就够了。”
江辰风扫了一眼照片,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陆先生想说什么?”
“做一个交易。”陆振英靠回椅背,“你告诉我林晚星在哪里,或者至少,说服她把拿到的东西交出来。作为交换,我会让这些照片消失,也会让针对辰星资本的调查立刻停止。甚至,我们可以成为合作伙伴——陆氏集团正在筹划几个大项目,需要顶尖的法律和资本运作支持。你的才华,用在正道上,能创造的价值更大。”
“正道?”江辰风终于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陆先生定义的正道是什么?是二十多年前为了上市伪造资产评估?是为了掩盖丑闻让一个刚生产的女人‘被死亡’?还是现在,为了封口动用公权力非法拘禁?”
陆振英的脸色沉了下来。
“江律师,我建议你谨慎措辞。你说的这些,都是毫无根据的指控。”
“是吗?”江辰风从西装内袋取出一个微型录音笔,放在桌上,“需要我播放几个证人的证词吗?关于1998年陆氏上市前夕的那次‘特殊评估’,关于负责评估的那家会计师事务所突然倒闭,关于当时的主管合伙人移民后意外身亡……陆先生,你以为把所有知情人处理掉,历史就不存在了吗?”
陆振英盯着那支录音笔,眼神变得危险。
“你从哪里拿到这些的?”
“这重要吗?”江辰风平静地说,“重要的是,这些证据的副本已经存放在三个不同的司法管辖区,设置了定时发送程序。如果我或林晚星在未来七十二小时内没有主动取消,它们会自动发送给国际刑警组织、证监会,以及几家国际主流媒体的调查记者。”
房间里陷入了死寂。门口的王副队长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陆振英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许久,他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赞赏。
“江辰风,我小看你了。你比我想象的准备得更充分。”他站起身,“但你也犯了一个错误——你不该亲自留在这里。现在,你就是我手中最好的筹码。”
“你以为我会没有准备就进来吗?”江辰风也站起身,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锋,“如果我二十四小时内没有安全离开,我在海外的合作伙伴会启动第二套方案——将你十年前在东南亚那几笔涉及军火走私中间人的交易记录,交给相关国家的执法机构。你觉得,是商业丑闻的杀伤力大,还是跨国刑事犯罪的通缉令更致命?”
陆振英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你……”
“陆先生,这个游戏你玩不起。”江辰风一字一句地说,“放我走,停止追捕林晚星,我们还可以在规则内斗。否则,我会让整个陆氏集团给你陪葬。”
两人对峙着,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时,询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穿着制服、肩章显示更高级别的警官走进来,身后跟着江辰风的两位律师——他们终于赶到了。
“王副队,这里由我接手。”高级警官严肃地说,“陆先生,江律师,刚接到上级指示,针对江辰风先生的调查因证据不足暂时中止。江律师可以离开了。”
陆振英的脸色难看至极,但他很快控制住了情绪,甚至露出了一个微笑。
“看来是我误会了。”他对江辰风说,“江律师,抱歉耽误你的时间。希望这不会影响我们未来的……合作可能性。”
江辰风没有回答,只是拿起桌上的录音笔,整理了一下西装,在律师的陪同下走出了询问室。
走廊里,陆振英的助理匆匆走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陆振英的脸色再次变了变,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看了江辰风离去的背影一眼,转身朝相反方向走去。
货轮驾驶舱内,林晚星看着电子海图上新设定的航线。代表他们位置的光点正在缓缓转向西南,朝着那片被标注为“第二星图”的未知海域前进。
老陈递给她一份打印出来的卫星云图。“风暴会在八小时后经过这片海域,但强度不大。真正需要担心的是这个——”他指向云图边缘的一片清晰区域,“这附近的海况异常平静,但根据过往记录,这片水域经常有不明船只活动,有些可能是……海盗。”
“海盗?”周磊皱眉,“这里是主要航道附近,海盗这么猖獗?”
“不是索马里那种,而是更专业的‘商业海盗’。”老陈压低声音,“专门针对特定货轮或游艇,绑架重要人物索取赎金,或者干脆劫持整船货物。我怀疑,如果陆振英的手伸不到公海,他可能会雇佣这类人。”
林晚星盯着那片海域。“还有多久进入危险区域?”
“以现在的航速,大约十二小时。”老陈说,“但如果加速,可以缩短到九小时。问题是,加速会消耗更多燃油,我们的储备可能不够撑到岛礁。”
“加速。”林晚星果断地说,“燃油的问题,到了岛礁再解决。现在最重要的是缩短暴露在危险海域的时间。”
老陈点点头,开始调整引擎输出。
林晚星走出驾驶舱,回到自己的舱室。她从背包里取出陆清云给的U盘,插入一台经过加密处理的笔记本电脑。
U盘里有七个文件夹,对应七笔可疑交易。她点开第一个,里面是复杂的资金流向图,从开曼群岛的空壳公司到新加坡的贸易公司,再到缅甸的翡翠矿场,最后流入一个标注为“凤凰基金”的账户。
她记下这个基金的名字,开始搜索记忆——似乎在哪里见过。
突然,她想起来了。在程立华教授的索引里,有一页提到了“凤凰计划”,是陆氏集团在二十世纪末推动的一个海外资源开发项目,后来因为“政治风险”而终止。但时间对不上,那个项目应该更早。
除非……
林晚星快速翻拍索引照片,找到那一页。上面是程教授的笔迹:“凤凰计划名义上终止,但资金通道保留。疑为陆氏海外灰色资金池。”
她的心跳加速。如果这个“凤凰基金”就是当年“凤凰计划”留下的资金池,那么陆振英这十年来的灰色交易,很可能都是通过这条二十多年前就铺设好的通道进行的。
这意味着,要彻底揭露陆振英,不仅要现在的证据,还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的原始文件——那些证明这个通道是如何建立,以及最初用途是什么的文件。
而这些文件,很可能就在瑞士银行的保险箱里。
她看向手中的黄铜钥匙。江辰风说那是“打开所有锁的钥匙”,现在她明白了——不仅是字面意义上的寄存柜钥匙,更是解开整个谜团的关键。
但问题来了:她该怎么去苏黎世?
货轮突然轻微晃动了一下。林晚星看向舷窗外,海面的颜色变深了,天空也开始堆积乌云。
风暴,比预想的来得更快。
桌上的卫星电话响起,是加密频道。林晚星接听。
“林小姐,我是船长。”老陈的声音传来,背景是呼啸的风声,“前方发现不明船只,三艘,呈包围态势向我们靠近。对方没有应答无线电呼叫。我们可能需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林晚星握紧电话。
“他们还有多远?”
“十海里,速度很快。按这个航向,半小时内会接触。”老陈停顿了一下,“林小姐,我建议你带上重要物品,到救生艇甲板待命。周先生已经过去了。”
“知道了。”
林晚星挂断电话,快速将电脑、U盘、钥匙和所有纸质资料装进防水背包。她最后看了一眼舷窗外——三艘快艇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在越来越暗的海天之间,像三把劈开波浪的尖刀。
她深吸一口气,背起背包,拉开舱门。
门外的走廊里,警报灯开始闪烁,红色的光映在金属墙壁上,如同跳动的血。
海上的追逐,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