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五十分,林晚星提前十分钟抵达经管学院一楼的咖啡厅。这里空间不大,装饰着原木色调和暖黄的灯光,通常坐满了小声讨论课题的学生或约见学生的老师。此刻正是午后课间,人不少,但并不十分喧闹。
她选择了程立华短信里提到的“角落”——一个靠窗的、被一盆高大绿植半遮挡的四人卡座。这里视野相对隐蔽,既能观察入口,又不至于完全与外界隔绝。她点了一杯柠檬水,坐下,将那个半旧的帆布包放在身旁的空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搭在包带上,触碰到里面硬质的笔记本边缘,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力量。
她没有四处张望寻找可能存在的监视者,只是静静地看向窗外。秋日的阳光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几个学生抱着书匆匆走过。一切都显得那么日常,与她心中紧绷的弦和未知的暗涌形成鲜明对比。
三点整,程立华准时出现在咖啡厅门口。她依旧穿着得体,深灰色的羊毛连衣裙外罩一件米色风衣,头发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室内,很快锁定了林晚星的位置。
她步履沉稳地走过来,在林晚星对面坐下,将手中的一个皮质文件夹轻轻放在桌上。
“林同学,很准时。”程立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她的目光落在林晚星脸上,带着审视,但比起上次在公寓门口的冷意,似乎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
“程院长。”林晚星微微颔首,保持着学生对师长应有的礼貌和距离感,“感谢您拨冗见面。”
服务生过来,程立华点了一杯美式咖啡,不加糖奶。等待咖啡的短暂时间里,两人都沉默着,空气中有种无形的张力在弥漫。咖啡厅里的嘈杂声仿佛被一层玻璃隔开,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咖啡送来后,程立华抿了一口,放下杯子,开门见山:“你的‘请教提纲’,我看了。问题提得很刁钻,不像一个普通进修生能想到的深度。尤其是关于‘非正式契约象征符号’的部分,以及你提到的……那个图案。”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如探照灯般打在林晚星脸上。“三叶草。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来了。直接切入核心。林晚星早有准备,她的回答必须介于真实与虚构之间,既要提供足够引起对方兴趣的信息,又不能暴露自己真正的底牌和处境。
“在一份偶然看到的旧资料复印件上。”林晚星语气平缓,仿佛真的在回忆某个学术发现,“似乎是一份商业文件的附件或草稿边注,时间久远,字迹和图案都很模糊。我当时觉得这个符号出现在那种语境下有些奇特,就记下了。后来在写论文时联想到相关理论,才有此一问。如果涉及不该看的东西,或者只是无意义的涂鸦,请程院长指正。”
她将发现归因于“偶然”,将性质模糊为“学术好奇”,把问题抛回给程立华。
程立华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咖啡杯沿上轻轻划动。“旧资料……复印件。能透露大概的时间吗?或者,文件的来源类型?”
“时间……可能是九十年代末吧。来源就不太清楚了,像是从一堆故纸堆里翻出来的,没有明确的归档信息。”林晚星继续含糊其辞,同时仔细观察着程立华的反应。
程立华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尽管她脸上的表情控制得极好,但林晚星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凝滞和更深沉的思虑。九十年代末……这个时间点显然触动了什么。
“九十年代末……”程立华重复了一遍,语气变得有些悠远,“那确实是一个很特别的时期。经济转型,规则未明,很多事都在水面下进行。你说的那种非正式符号,在当时的某些特定圈子里,确实可能被用来代表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约定或标识。”
她的话像是在进行学术探讨,但每个用词都经过精心斟酌,既透露了一丝信息,又保留了巨大的解释空间。
“特定的圈子?”林晚星适时地表现出恰当的好奇。
程立华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林同学,你对陆氏集团了解多少?”
话题突然转向陆家!林晚星心中警铃大作,但面上不显,只是略显困惑地摇摇头:“只知道是本地很大的企业集团,具体不太了解。我的研究方向更偏向历史案例。”
“陆氏的发家史,就是一部活生生的、充满‘非正式契约’和‘特殊符号’的历史。”程立华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学者剖析案例般的冷静,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冰冷的锋芒,“尤其是九十年代中后期,他们涉足某些领域的方式,很多都游走在灰色边缘,甚至更暗。你看到的那个符号,如果真如你所说出现在那个时期的商业文件上,很可能与那段历史有关。”
她的话像是一把钥匙,缓缓插入锁孔,但只拧动了一半,门后的景象依然模糊不清。
“程院长似乎对陆氏的历史很了解?”林晚星试探道。
“我的研究方向包括企业史,陆氏作为本地标志性企业,自然在我的研究视野内。更何况,”程立华顿了顿,拿起咖啡杯,目光却透过杯沿上方,牢牢锁定林晚星,“有些事情,并不完全停留在学术层面。尤其是当它涉及到……一些人的命运,和一些被刻意掩埋的真相时。”
她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仿佛要穿透林晚星所有的伪装。“林晚星,或者我该称呼你……陆晚星?”
这个名字像一根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林晚星的耳膜。她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似乎都凉了半截。程立华不仅知道三叶草,还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调查过她!那她今天的来意,就绝不仅仅是学术探讨了!
林晚星强迫自己放松肩膀,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被冒犯的不悦:“程院长,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叫林晚星。‘陆’这个姓氏,与我无关。”她的否认斩钉截铁,这是她必须坚守的底线。
程立华看着她,忽然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了然和淡淡的讽刺。“不必紧张。我对你的身世没有兴趣,也对陆家内部的恩怨不感兴趣。我关心的,是历史本身,是那些被权力和金钱扭曲、掩盖的客观事实。”
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你看到的那份带有三叶草标记的文件,很可能关联到一桩发生在1999年的、未完成的股权交易,以及随之而来的一系列……非正常事件。交易的一方是濒临破产的沪华纺织,另一方则隐藏在层层迷雾之后。那个三叶草,据我了解,是当时某个非常隐秘的、用于确认身份和履行特殊承诺的私人印记。”
林晚星的心脏狂跳起来。程立华知道的远比她想象的要多!她不仅知道文件内容,似乎还知道三叶草的具体含义!
“您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林晚星直接问道,不再绕弯子。
“因为我觉得,你可能在无意中,触碰到了某个尘封的开关。”程立华靠回椅背,恢复了那种疏离的学者姿态,“也因为,我研究这段历史多年,一直缺少一些关键碎片。你的‘偶然发现’,或许能提供新的角度。当然,这纯粹是学术上的兴趣。”
她说得冠冕堂皇,但林晚星一个字都不信。如果只是学术兴趣,何必调查她的背景?何必用这种方式约见?程立华显然有所图,只是尚未亮出底牌。
“恐怕要让程院长失望了。”林晚星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晃动的柠檬片,“我真的只是偶然看到,那份资料也早已不知去向。我对陆氏的历史没有兴趣,只想顺利完成进修课程。”
她在明确地划清界限,表示不愿深入。
程立华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评估她的态度是否真实。然后,她缓缓从随身带来的皮质文件夹里,抽出一张对折的A4纸,推到了林晚星面前。
“看看这个。”
林晚星迟疑了一下,还是拿了起来,展开。
纸上是一张黑白照片的复印件,拍的是一个旧式笔记本的内页。页面上有手写的日期:1998年11月。下面是一些零散的记录,字迹潦草,内容涉及“资产评估”、“境外对接”、“风险隔离”等。而在页面的右下角空白处,赫然画着一个与林晚星在旧档室文件上看到的、风格极其相似的三叶草图案!旁边还有两个极小、极模糊的字母缩写,似乎是一个名字的简写。
林晚星的瞳孔骤然收缩。又一个三叶草!而且出现在更早一年(1998年)的私人笔记里!这证明三叶草符号的使用并非孤例,而是一个延续的、有特定意义的标记!
“这是……”她抬起头,看向程立华。
“这是我多年前,在一次极其偶然的机会下,从一位早已去世的、曾参与过某些事务的老会计师遗物中看到的笔记影印件。”程立华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的冷肃,“那位老会计师,在1999年初突然离职,不久后死于一场‘意外’交通事故。他死后,家人很快搬离了本地,很多资料不知所踪。这份影印件,是我仅存的线索。”
意外死亡……林晚星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如果程立华所言非虚,那么与三叶草相关的秘密,很可能伴随着血腥与死亡。
“您告诉我这些,想让我做什么?”林晚星的声音也低沉下来。
“我什么也不想让你做。”程立华收回那张纸,重新放回文件夹,“我只是想告诉你,有些东西,就像深水下的暗礁,看似平静,一旦触碰,就可能引发无法预料的漩涡。你‘偶然’看到的那个符号,它关联的往事,比你能想象的更复杂,也更危险。”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变得锐利无比,紧紧盯着林晚星的眼睛。
“尤其是现在,当陆家内部暗流汹涌,某些陈年旧账可能被重新翻起的时候。你,林晚星同学,最好离这些事远一点。无论是出于学术好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这听起来像是警告,甚至带有保护的意味。但林晚星听出了更深层的含义——程立华在暗示,她(林晚星)可能已经因为那个符号而被卷入了某种危险,而她(程立华)知晓内情,并(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关注着事态发展。
“谢谢程院长的提醒。”林晚星谨慎地回应,“我会注意的。”
程立华似乎达到了某种目的,不再多言,拿起文件夹,站起身。“今天就这样吧。你的论文疑问,可以发邮件给我的助理。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点点头,转身离开,步伐依旧沉稳,很快消失在咖啡厅门口。
林晚星独自坐在角落,看着程立华留下的半杯凉掉的咖啡,以及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没动的柠檬水。
这次会面,信息量巨大,却也让迷雾更加浓厚。程立华展示了她的“筹码”(老会计师的笔记影印件),发出了警告,也暗示了她对陆家旧事和当前动荡的关注。但她始终没有表明自己的最终立场和真实目的。她像是历史迷雾中的一个观察者,又像是手握部分拼图的知情者,冷眼旁观,伺机而动。
而那个1998年笔记中的三叶草,以及老会计师的“意外”死亡,将整个事件的危险性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林晚星慢慢喝了一口冰凉的柠檬水,酸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程立华警告她远离。可她知道,从她在密道里转动那把三叶草钥匙开始,从江辰风为她搅动风云开始,她就再也无法远离了。
现在,江辰风失联,程立华态度暧昧,神秘坐标的谜题未解,而三叶草背后的阴影,似乎正从历史深处缓缓蔓延开来,带着血腥的气息。
她将视线投向窗外,阳光依旧明媚。但在这明媚之下,她仿佛看到无数暗流正在加速奔涌,即将汇聚成吞噬一切的巨浪。
而她,必须在这巨浪拍下之前,找到方向,或者,找到可以依凭的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