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涓涓细流,在林府的庭院中静静淌过。
春末的暖阳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洒在抽新的枝叶上,院落里的花草在微风里舒展,一派生机勃勃。
云疏便如同这院中沐浴着阳光的植物,在不动声色的温暖与包容里,悄然舒展着枝叶。
那些尖锐的棱角被温柔地磨平,留下愈发清晰的、属于少年人的轮廓。
他依旧不算多话,但那份刻意的、带着防御意味的疏离,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悄然冰释。
如今与林清晏同行,他已能很自然地走在公子身侧,距离不远不近,恰好能感受到对方衣袖带起的微风。
偶尔林清晏停下脚步,指着天际的流云或是墙角的野花与他低语,他也会微微侧首倾听,甚至唇角会牵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弧度。
他的目光,越来越多地、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林清晏的身影。
那里面沉淀下来的,是日益深厚的依赖与全然的信任,如同雏鸟望向唯一的归巢。
林清晏将母亲的教诲刻在心间,将教导化作了更细腻的浸润。
他不再刻意安排“授课”,而是让知识与关爱如同空气般无处不在。
书房里,他读书读到兴味盎然处,会自然地侧身,将书册往云疏那边偏过几分,指着某一行文字,声音清润:
“云疏,你看这句,‘落霞与孤鹜齐飞’,是否极有画面?”
云疏便会凑近些,顺着那修长手指望去,目光在墨字与公子含笑的侧颜间流转,轻轻点头。
林清晏练字时,会让他帮忙按住纸角,手腕运转间,会随口讲解笔画的走势:
“这一捺,要如刀锋般利落,却又不能失之厚重。”
温热的气息偶尔拂过耳畔,云疏不再僵硬,只是耳根微微泛红,目光却更加专注。
他甚至会在散步时,顺手折下一片新发的嫩叶,递到云疏手中,笑道:
“尝尝,是酸的。”
云疏会依言轻轻一抿,被那酸涩激得微微蹙眉,换来林清晏一阵清朗的笑声。
那些图画版的蒙学读物和合手的毛笔,依旧会“恰好”出现在书案一角。
云疏如今已能很坦然地取用,有时甚至会在林清晏看过来时,主动将临摹的字递过去,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林清晏从不吝啬鼓励,会指着某个写得尤其好的笔画,真诚赞道:“这一笔很有力道,进步很快。”
他的字,渐渐褪去了最初的稚拙与模仿,开始有了自己的风骨,虽仍显青涩,却笔笔认真,如同他这个人,在安稳的土壤里,慢慢生长出属于自己的姿态。
两人同出同进,身影交织在回廊、书房与庭院之间。
一个清雅如竹,风姿初绽;一个沉静如影,却已不再是游离于外的影子,而是紧密相随的一部分。
他们之间流动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便能明了彼此心意。
这成了县学与林府之间,最温暖而和谐的一道风景。
这日,是林清晏的十三岁生辰。
县令府邸并未大肆操办,但往来道贺的亲友同窗依旧不少。
花厅里堆满了各色礼物,有精致的文房四宝,有罕见的古籍拓本,有镶嵌美玉的腰带,还有同窗们送的时兴玩物,琳琅满目,彰显着林家公子的身份与人缘。
林清晏穿着苏婉如亲手缝制的新衣,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
他得体地应对着宾客,言行举止谦和有礼,眉宇间却并无多少对礼物的热切,仿佛那些华美之物,于他不过是寻常点缀。
云疏安静地跟在林清晏身后,看着那些他连名字都叫不出的珍贵礼物,墨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混杂着羡慕与失落的黯然。
他什么都没有。
公子待他这样好,给了他名字,给了他安身之所,教他识字……可他,连一件像样的礼物都拿不出来。
整个上午,他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午宴过后,宾客稍散,林清晏被父母叫去说话,云疏看着满厅的礼物,抿了抿唇,悄悄从侧门溜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府邸后门的方向。
林清晏与父母说完话回来,习惯性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却遍寻不着。问了仆役,只说他似乎往后院去了。
林清晏心中微微诧异,云疏平日极少独自离开院子,更别说出门了。
他压下疑虑,只当他是被热闹吓到,躲去清静处了。
直到夕阳西斜,将天边染成温暖的橘红色,云疏才带着一身淡淡的青草气息和尘土,匆匆回来。
他的发丝有些凌乱,指尖沾着些许草屑,衣角也被露水打湿了一块,神情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疲惫与兴奋的光彩。
他径直找到正在书房整理各方送来生辰贺礼的林清晏,在雕花木门外停顿了一下,看着公子在满室琳琅中专注打量一方歙砚的侧影,不自觉地攥紧了藏在身后的东西。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迈步进去。
“公子。”他低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像是怕惊扰了这满室的安宁。
林清晏回过头,暖黄的光线下,一眼便看到他发梢沾着的几根细碎草屑,肩头也蹭了些许灰尘,不由得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砚台,温和问道:
“去哪儿了?怎弄得一身草屑?”
云疏没有立刻回答,嘴唇微微抿紧,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
他避开林清晏探究的目光,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慢慢地、极其郑重地伸到林清晏面前,动作甚至有些僵硬。
在他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只草编的蚱蜢。
细长的草叶被精心择过,干净鲜亮,还带着田野间清新的气息。
那蚱蜢编得实在算不得精巧,甚至有些歪歪扭扭。
草茎的选择粗细不均,编织的手法也显稚嫩,一条腿似乎比另一条短了一截,触须也一长一短,形态憨拙,却带着一种朴拙的、蓬勃的生命力。
看得出编它的人费了极大的心思,每一处折弯都极其用力,使得这只小小的草蚱蜢显得格外结实。
“给……给公子的。”云疏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明显的忐忑,他不敢看林清晏的眼睛,只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尖,耳根却悄悄红透了,“生辰……快乐。”
他记得,前几天在院子里,看到一只碧绿的蚱蜢从草叶间跳过,公子曾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看了好一会儿,还笑着说这小生灵甚是活泼有趣。
他当时就在旁边,将公子眼中那瞬间的亮光记在了心里。
他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他唯一会的,是流浪时跟一个老乞丐学过的一点粗糙的草编手艺,勉强能编个蚂蚱、蜻蜓。
这半日,他跑遍了府邸后那片野草地,挑了最柔韧的青草,拆了编,编了拆,不知失败了多少次,手指被草叶划出了细小的血痕,才终于得了这么一只勉强能看的。
此刻,他将这凝聚了他半日心血和全部勇气的、微不足道的“礼物”捧到公子面前,心中如同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
他会嫌弃吗?会觉得寒酸吗?会……笑话他吗?
林清晏看着伸到面前的、那只握着草蚱蜢的、带着草屑和细小伤痕的手,再看看云疏那低垂的、几乎要埋进衣领里的脑袋和通红的耳根,心头仿佛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荡开一圈圈温热的涟漪。
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先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云疏脸颊旁不小心沾上的一点泥印,动作自然而又温柔。
云疏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躲闪。
然后,林清晏才低下头,目光落在那只歪歪扭扭的草蚱蜢上。
他看得极其认真,仿佛在欣赏一件绝世珍品。
他看到了那不均匀的草茎,看到了那长短不一的触须,也看到了那编织过程中因为反复尝试而留下的、过于用力的折痕。
他看到的,不是一只粗糙的草玩具,而是云疏消失的半日时光,是他蹲在野地里反复尝试的专注,是他笨拙却无比真诚的心意。
“这是你编的?”林清晏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云疏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依旧不敢抬头。
“很精神,”林清晏由衷地赞叹,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般,从云疏掌心取过那只草蚱蜢,指尖轻轻拂过那歪斜的翅膀,“我很喜欢。”
他环顾了一下堆满精美礼物的书案,然后,毫不犹豫地走到最显眼的位置——
那是他平日放置最心爱书籍和常用印章的地方,轻轻地将那只歪歪扭扭的草蚱蜢,端端正正地放在了上面。
翠绿的草蚱蜢,置身于笔墨纸砚与古籍珍玩之间,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异常夺目。
“就放在这里,”林清晏转过身,看着终于因惊讶而抬起头的云疏,他的眼睛清澈明亮,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珍视与喜悦,“这样,我每日都能看到。”
云疏怔怔地看着书案上那只属于自己的、粗糙的草蚱蜢,占据了最光明、最尊贵的位置。
再看看公子脸上那毫无伪饰的、真切的笑容,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尖酸涩得厉害。
他飞快地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嘴角却控制不住地,极小幅度地、生涩地向上弯了一下。
林清晏没有戳破他的窘迫,只是走到他身边,如同往常一样,自然地牵起他的手,掌心温暖干燥。
“走,云疏,该用晚饭了。娘说今天特意做了你爱吃的糖醋小排。”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
书案上,那只歪歪扭扭的草蚱蜢在金色的光晕中,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泽,静静地诉说着,何为真心,何为珍重。
这一刻,无需再多言语。
云疏知道,他送出的,不仅仅是一只草蚱蜢。
而林清晏珍重收藏的,亦远非一件生辰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