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带他回书房,而是牵着他,绕过回廊,一路走到了府中后花园那片僻静的池塘边。
夕阳的余晖将池水染成温暖的橘红色,几尾锦鲤在其中悠然游弋,荡开圈圈涟漪。
他在池边光滑的石凳上坐下,也让云疏坐在自己身旁,两人肩膀挨着肩膀。
他没有再看云疏,而是望着被晚霞浸染的天空,仿佛自言自语般,缓缓说道:
“小时候读史,见陈胜吴广振臂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只觉得热血沸腾。后来年岁渐长,才明白这话更深的意义。
它是在告诉世间所有人,出身或许决定了你的起点,却永远决定不了你的终点,更决定不了一个人的灵魂的重量。”
他顿了顿,侧过头,目光重新落在云疏身上,那目光清澈而深邃,如同这暮色中的池水,能包容一切,映照出最真实的倒影。
“云疏,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云卷云舒,自在安然。我为你取此名,是希望你能挣脱过往一切沉重的枷锁,如天际流云,拥有属于自己的、开阔而自由的天地。
旁人的目光与言语,如同这池边的风,或许会暂时吹皱水面,却改变不了水的本质,更撼动不了云的方向。
你的本质,不该由他人定义,更不该由那些内心狭隘、充满偏见之人来定义。”
他的声音平和而有力,如同温润却坚韧的泉水,持续不断地浸润、滋养着云疏那刚刚经历了一场严霜的心田。
那些深埋的自卑、惶恐,在这平和而坚定的话语和身旁坚实的依靠中,被一点点抚平、融化。
云疏静静地听着,感受着两人相握的手心传来的、稳定而令人安心的温度,那温度仿佛带着力量,流向他冰凉的四肢百骸,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他看着公子在夕阳暖光下显得格外温柔而坚定的侧脸,看着那双盛满了真诚、维护与无限包容的眼眸。
赵公子那些刺耳的话依然在耳边回响,但此刻,它们仿佛被这温暖的暮色与公子的话语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再也无法伤害他分毫。
这股强大的、守护着他的力量,来自于紧握着他的手,来自于这个温暖的拥抱,来自于那番关于“本质”与“灵魂重量”的言语,更来自于这数月来,点点滴滴、从未改变、且愈发深厚的善待与珍视。
公子没有因为外人的嘲讽而疏远他,反而用更直接、更亲密的方式,给了他最坚实的安全感。
这份毫无保留的真心,如同最炽热的光,彻底穿透了他层层设防的心壁,照进了最深的角落。
他眼底的灰暗与惶惑终于彻底散去,虽然他知道,那刻入骨髓的自卑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根除,但一种更为清晰、坚定的认知在他心中牢牢扎根——
公子待他,是独一无二的,是真实不虚的,值得他付出全部去追随和守护。
他慢慢地、不再犹豫地,收紧了与林清晏相握的手,用一个坚定的力道,回应了那份温暖。
林清晏立刻察觉到了这个细微却意义非凡的回应。
他扭头看去,只见云疏虽然眼眶还红着,但那双墨黑的眸子里已经重新亮起了光,那光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澈、坚定。
他甚至对着林清晏,露出了一个带着泪痕的、却无比真实而依赖的笑容。
夕阳彻底沉入远山,天边留下一片绚烂宁静的霞光。
林清晏没有松开手,就着这朦胧而美好的暮色,牵着云疏,两人肩并肩,踏着渐起的星光,缓缓走回属于他们的院落。
经此一事,那层因外人恶意而骤然竖起的冰冷壁垒,被更深的信任与亲密所取代。
而云疏心中那份对公子的依赖与忠诚,在经历过风雨的洗礼与温暖的抚慰后,如同被精心淬炼过的金石,愈发坚韧不可摧。
他知道,这世间或许有无数道目光充满鄙夷与寒意,但至少,有一道目光,始终温暖而澄澈,坚定地只映照着他一人,予他姓名,予他归处,予他前行的勇气。
而他,愿以余生,守护这道光。
白日里的风波虽已平息,林清晏也用行动安抚了云疏,但此事终究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荡开,传到了县令林文正和夫人苏婉如的耳中。
晚膳后,林文正坐在书房,手中捧着一卷《民律》,却半晌未翻一页,目光定在某一处,失了焦距。
苏婉如端着一盏新沏的君山银针走进来,茶香氤氲。
她见丈夫这般模样,便将茶盏轻轻放在他手边,温声问道:“老爷还在想白日里赵家公子那件事?”
林文正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将书卷搁在案上:“是啊。晏儿处理得虽好,维护了林家体面,也护住了云疏。可那孩子……心里怕是不好受。”
他想起管家描述云疏瞬间煞白的脸和骤然退缩的脚步,心中便是一紧。那孩子太过敏感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
苏婉如在他身旁坐下,眉宇间也染上一抹轻愁:“云疏那孩子,心思重,又知恩。我们待他好,他恨不能掏心掏肺来报答,平日里一点小事都生怕添了麻烦。
如今被人当面说道,‘尊卑不分’四个字,像刀子一样,指不定他心里怎么难过自责,觉得连累了晏儿,连累了林家。”
她端起茶盏轻呷一口,目光望向窗外摇曳的竹影,声音里带着几分岁月沉淀的温柔与遗憾:
“老爷,其实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存着个念想。自那年生了晏儿后伤了身子,再不能有孕,眼见着晏儿一日日长大,虽说聪慧懂事,可终究是独苗一根,连个手足兄弟都没有……我这心里,总觉着亏欠了孩子。”
烛火微微跳动,映照着她眼底闪烁的水光。她转回头,目光恳切地看向林文正:
“这些日子瞧着晏儿和云疏那孩子形影不离的模样,倒让我想起了幼时家兄带着我读书习字的光景。两个孩子投缘,云疏又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她语气渐渐坚定起来:“老爷,妾身思量许久,想着不如就此正式认下云疏为义子,写入族谱。从此他便是我林家名正言顺的二少爷,是晏儿的亲兄弟!”
林文正闻言,神色微动。苏婉如继续道:
“如此一来,既全了我们盼着晏儿有个手足的心愿,又能给云疏这孩子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外头那些闲言碎语,再伤不着他分毫。更重要的是——”
她声音轻柔下来,带着母性的慈爱,“要让那孩子真真切切地明白,这里就是他的家,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他的爹娘,再不必把自己当外人看待。”
林文正深深望着夫人,见她眼中既有为人母的期盼,又含着对云疏真切的怜爱,不禁动容。
他伸手轻轻覆上夫人的手背,温声道:“夫人思虑周全。如此……甚好。”
翌日,林清晏下了学,便被母亲叫到房中,细细说了认义子一事。
林清晏听到这个决定,几乎是喜出望外。他一直视云疏为最重要的伙伴,若能成为名正言顺的兄弟,自是求之不得。
他想象着云疏得知消息后眼中迸发的惊喜光芒,迫不及待地想将这个“好消息”分享出去。
他兴冲冲地回到院子,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云疏正坐在廊下,就着天光,小心翼翼地修补一本有些破损的《山海经》——
这是苏婉如发现他手指灵巧后,特意交给他的活计。
“云疏!”林清晏扬声唤道,笑容灿烂地走到他面前。
云疏抬起头,见公子如此高兴,眉眼不自觉地舒展开,墨黑的眸子里漾开一丝浅淡的笑意。他放下手中的小刷子,站起身:“公子,何事如此开心?”
林清晏拉着他的手腕,将他带到院中桂花树下的石凳旁坐下,目光灼灼:“爹娘和我商议了一件大事,关于你的!”
“关于我?”云疏微微一怔,心里莫名有些紧张。
“对!”林清晏重重点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喜悦,“爹娘说,他们喜爱你,要正式认你为义子!
从此以后,你便是林家名正言顺的二少爷,是我的弟弟!名字会写入族谱!再无人能因出身看轻你!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
他话音落下,满心期待会看到云疏欣喜的模样。
然而,预想中的画面并未出现。
云疏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变得一片惨白。
他猛地睁大眼睛,瞳孔因巨大的震惊和某种深植骨髓的恐慌而急剧收缩。
那双向来沉静望着林清晏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了一片慌乱的、无处遁形的恐惧和抗拒。
“不……不行!”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尖利而急促,带着前所未有的失态。
他猛地用力甩开了林清晏握着他手腕的手,力道之大,让林清晏都愣了一下。
他踉跄着向后退去,脊背撞在冰凉粗糙的树干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单薄的身形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