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林清晏开始有意无意地践行他那“回归正轨”的决心。
书房里,他不再要求云疏必须在旁陪读,有时甚至会在他习惯性地走到小杌子旁时,温和却疏离地说:
“今日功课繁重,你自去歇息吧,不必在此守着。”
云疏的脚步会顿住,那总是挺直的脊背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然后垂下眼睫,恭敬地应一声“是”,默默退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门合上的瞬间,林清晏总能感觉到书房内陡然空旷下来的寂静,那寂静压得他心头沉闷。
用饭时,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自然而然地将自己觉得好吃的菜夹到云疏碗里。
他会刻意避开目光接触,只与父母交谈,仿佛云疏只是桌边一个安静的背景。
云疏则会吃得更加小心,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将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
偶尔,林清晏眼角的余光能瞥见他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
他甚至在云疏像往常一样,下意识想替他整理书案、研磨铺纸时,抬手阻止:
“这些让下人来做便是,你……去练武场吧,韩师傅昨日还夸你进境快。”
每一次的疏远,每一次划清界限的言语,都像是一根细微的针,扎在林清晏自己的心上,也清晰地看到云疏眼中那微弱的光,随着他一次次“理智”的举动,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认命的、深沉的安静。
云疏确实在安静地承受这一切。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公子态度的变化。那种温和下的疏离,关切中的分寸,比直接的斥责更让他心如刀绞。
他以为是自己水下救舟的鲁莽举动惹恼了公子,或是……公子终于察觉了他那些肮脏的、见不得光的心思,开始厌恶他了。
这个认知让他如坠冰窟。
他愈发谨小慎微,恪守着“随从”的本分,将所有的渴望与痛苦都死死压在心底,不敢泄露分毫。
只有在夜深人静,独自躺在偏房的床上时,他才会允许自己回忆龙舟赛那天,公子冲下观赛台,跑到河边看着他时,那双眼睛里瞬间流露出的、未加掩饰的担忧与……某种他当时不懂,如今细想却心惊肉跳的光芒。
那是错觉吧。他苦涩地想。
公子如皎皎明月,高悬云端,而他只是泥泞中的尘埃,偶尔被月光照拂,已是侥幸,怎敢奢望更多?
那片刻的靠近,那不由自主的失神,都是对公子的亵渎。他活该被疏远,被冷待。
这种“一个拼命推开,一个拼命压抑”的诡异气氛,连迟钝的林文正都隐约有所察觉,更不用说心细如发的苏婉如。
这日午后,苏婉如端着一碟新做的荷花酥来到林清晏的书房。
夏日炎炎,书房窗扉半开,带着荷香的微风轻轻拂入,却吹不散少年眉宇间那抹若有若无的轻愁。
他正对着一卷书册出神,连她进来都未曾察觉。
“晏儿。”苏婉如轻轻唤了一声,将点心放在书案一角。
林清晏骤然回神,忙站起身,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娘,您怎么来了?”
苏婉如目光温和地扫过他面前那本许久未翻动一页的书,又落在他略显疲惫的脸上,柔声道:
“娘瞧你这几日似乎心神不宁,可是读书太耗神了?”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不经意的关切,“还是……与云疏那孩子有什么不快?我瞧着他也比往日更沉默了些。”
林清晏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否认:“没有,娘为何如此问?”
苏婉如笑了笑,拿起一块点心递给他:“娘是过来人。你们两个孩子,一个眼神躲闪,强作镇定;一个沉默寡言,小心翼翼。这府里的空气,都快比外面三伏天还闷了。”
林清晏接过点心,却没有吃,只是捏在指尖,低声道:
“没有不快,只是孩儿觉得,他年纪渐长,又学了一身本事,总跟在我身边做个随从,终究是委屈了他,也……于他前程无益。男子汉大丈夫,或许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这话听起来合情合理,带着为对方考量的周全,可苏婉如却从儿子那略显紧绷的声线和游移的眼神中,品出了几分言不由衷的味道。
她并未深究,只当是少年人之间闹了别扭,又或是儿子长大了,开始考虑得更远。
她微微一笑,拿起团扇轻轻为他扇着风,语气舒缓:
“原来你在思虑这个。云疏那孩子,性子是执拗了些,认准的事便一头扎进去。他将你看得重,这份心意,确实难得。”
她目光慈爱地看着儿子,“不过,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晏儿,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深浅远近,强求不得,却也强断不得。顺从本心,妥善以待,但求问心无愧便好。”
她说着,伸手替他理了理微微有些褶皱的衣领,动作轻柔:
“至于前程路途,倒也不必急于一时。他还年轻,你们也还都年少,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凡事顺其自然便是。”
苏婉如并未意识到儿子心中那惊涛骇浪般的真正困惑,只以为是少年人常见的烦恼与友情的考量。
她留下这句宽慰而充满智慧的话,便起身离开了书房,留给他一室宁静与点心淡淡的甜香。
顺从本心?问心无愧?
林清晏咀嚼着母亲的话,心中却愈发纷乱如麻。
他的本心是什么?是看到云疏湿漉漉的眼睛时那失控的心跳?还是想到他若真的离开、去往所谓“更广阔天地”时,心头那瞬间袭来的、难以言喻的空茫与刺痛?
他发现自己给不出一个清晰的答案。母亲温和的话语,仿佛只是暂时抚平了水面,而那水底深处,更加汹涌的暗流,正亟待他自己去面对,去厘清。
这晚,林清晏在书房读书至深夜。云疏依旧如同往常一样,静立在门边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烛火跳跃,将林清晏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他放下书,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门口。
云疏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所有的情绪。他站得笔直,却给人一种极其疲惫的感觉。
林清晏的心,又一次不受控制地软了下来。
那些所谓的理智、克制、界限,在这一刻,在云疏那无声的、仿佛承载了所有委屈和不安的沉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刻意疏远,对云疏而言,或许是一种比任何责罚都更残忍的酷刑。
他究竟在害怕什么?害怕自己无法控制的感情?还是害怕这感情会伤害到云疏?
可他现在这样,难道不正是在伤害他吗?
林清晏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站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听到脚步声,云疏立刻抬起头,眼中带着惯有的警惕和一丝询问。
林清晏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比这些天以来的任何一次都要近。
云疏的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就想后退。
“别动。”林清晏轻声开口,阻止了他的动作。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
云疏僵在原地,心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不敢看林清晏,只能死死地盯着地面,感受着公子身上传来的、熟悉的清冽气息,将他整个人笼罩。
然后,他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带着些许迟疑地,落在了他的头顶。
那动作极其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只是短暂地停留了一瞬,揉了揉他柔软的发丝,便很快收了回去。
如同一个兄长,对一个受了委屈的弟弟,最寻常不过的安抚。
可对云疏而言,这短暂的触碰,却像是一道划破黑暗的光,瞬间击中了他心中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林清晏。
林清晏也正看着他,眼神复杂,里面有关怀,有歉意,有挣扎,还有许多云疏看不懂的情绪,但唯独没有他害怕看到的厌弃和疏离。
“夜深了,去歇着吧。”林清晏的声音有些低哑,“这里不用守着了。”
云疏怔怔地看着他,眼眶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积聚起一层薄薄的水汽。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怕一开口,那强忍了许久的委屈和酸楚就会决堤。
最终,他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飞快地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他怕再多停留一刻,就会控制不住地,在公子面前落下泪来。
看着云疏仓皇离去的背影,林清晏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对方发丝的柔软触感。他闭上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他失败了。
他无法对云疏狠下心肠,也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
那堵他试图筑起的、回归“兄弟之情”的墙,在云疏那无声的悲伤和他自己无法抑制的心疼面前,轰然倒塌。
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他依旧迷茫。但至少在此刻,他不想再看到云疏因为他的刻意疏远,而露出那般受伤的眼神。
保持距离或许是对的,但若这距离带来的只有痛苦,那或许……他该换一种方式,来面对这份悄然滋长、不受控制的情感,以及这个……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放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