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疏的恢复力确实惊人。
得益于过人的体质、珍贵药材的效用,以及林清晏细致入微的照料,不过十来日,他身上的外伤大多结痂脱落,内里的钝痛也消散大半,虽还不能剧烈运动,但日常活动已无碍。
他骨子里的那份不愿给人添麻烦的执拗,随着身体的康复再次抬头。
这日天刚蒙蒙亮,他便悄无声息地起身,动作利落地将自己那床单薄的被褥叠得方正正,准备搬回那间虽然狭小阴冷、但属于他自己角落的灶披间。
刚抱起被褥转身,房门便被轻轻推开,林清晏端着碗温热的米粥走了进来。
目光触及云疏手中的被褥,林清晏脚步微顿,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清晨尚带慵懒的嗓音里透出一丝清晰的不赞同:“这是做什么?”
云疏停下动作,垂眸看着地面,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平稳却带着固有的坚持:
“我的伤已经好了,不敢再叨扰公子清静,这就搬回去。”
林清晏将粥碗放在桌上,走到他面前,没有立刻说话,他抬眼看向窗外灰败的天空,寒风正呼啸着刮过院中光秃的树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回去?”他转回头,目光落在云疏依旧略显苍白的脸上,语气带着不容商榷的坚决:
“灶披间那地方,四壁漏风,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你伤口才刚愈合,元气未复,现在回去,是打算再病一场,让我……让我们前功尽弃吗?”
“我没事,以前……”云疏下意识想反驳,想说以前在破庙街角比这更冷的地方也睡过,不也活下来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不行。”林清晏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专断的意味,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说不行就不行。在这里,你得听我的。”
他看着云疏略显固执的侧脸,紧抿的唇线,眼底闪过一丝无奈,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笑意带着点戏谑,又藏着不容错辨的认真:
“再者,这几日为了照顾你,我可是夜不能寐,殚精竭虑。”
他指了指自己眼下并不明显的淡青色,语气带着几分夸张的委屈,眼神却紧紧锁住云疏的反应。
“你既占了这几日的床榻,总该有些回报,以示公允吧?”
他顿了顿,仿佛随口提议,眼神却紧紧锁住云疏的反应,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诱哄般的意味:
“你看,近日天寒地冻,我这屋里炭火不足,夜间甚是寒冷。说来也怪,这几日你睡在这里,我倒觉得夜里暖和了不少。”
他上前一步,距离拉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微澜。
“不若……你便睡在外侧,替我挡挡风寒,权当是……‘暖床’了,补偿我这几日的辛苦,如何?”
“暖床”二字,从他清雅的嗓音里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与他平日清雅气质不符的暧昧与调侃。
这个提议太过突兀,带着一种超越主仆界限的亲昵。
云疏猛地抬头,撞进林清晏那双看似含笑、深处却蕴藏着某种他不敢深究情绪的眸子里,脸颊瞬间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红。
公子的话……是何意?暖床?他……他怎能……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这荒谬的提议,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林清晏却不给他深思和拒绝的机会,径直从他手中接过被褥,动作自然地在床榻外侧铺展开来,仿佛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铺好后,他回身,看着依旧僵立原地、耳根通红的云疏,眉梢微挑,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怎么?就这点小事,也不愿为公子分忧?”
他的语气轻松,目光干净,让云疏心头那点因“同榻”而升起的、杂乱无章的悸动显得格外突兀。
仿佛拒绝,反而是自己心思不净。
“……没有。”最终,云疏几乎是嗫嚅着,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彻底败下阵来。
他发现自己永远无法真正拒绝林清晏,尤其是当对方用这种看似随意、却暗含期待的眼神看着他时。
是夜,万籁俱寂,唯有寒风在窗外呜咽。
两人同榻而眠。
云疏僵硬地躺在床榻外侧,身体绷得笔直,如同拉满的弓弦,连指尖都紧紧攥着被角。
他刻意与内侧的林清晏保持着一段自以为安全的距离,几乎要悬在床沿之外。
呼吸被他放得极轻极缓,胸腔因为刻意压制而有些发闷,生怕一丝一毫的动静都会扰了内侧之人的安宁。
然而,即便隔着这段距离,林清晏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中带着墨香与干净皂角的气息,依旧丝丝缕缕地萦绕过来,无声地侵扰着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他紧闭双眼,在心中默念着韩师傅教过的静心口诀,强迫自己入睡,脑海中却不听使唤地掠过无数纷乱的画面:
雨夜初遇时那件带着体温和阳光气息的外袍,将他从冰冷绝望中包裹;书房里,公子温热干燥的手覆在他冰凉的手背上,引导他一笔一划写下“清晏”、“云疏”;公堂之上,他们并肩而立,共同面对污蔑与构陷;他昏迷时,耳边那带着哭腔的、一遍遍绝望又执着的呼唤……
这些记忆碎片如同汹涌的潮水,冲击着他一直以来努力维持的冷静与界限。
背后,林清晏平稳的呼吸声近在咫尺,每一次轻微的吐纳,都像羽毛般扫过他的心尖。
夜深了,寒意愈发浓重,云疏本就睡在风口,加之心神紧绷,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蜷缩,试图汲取一点暖意。
就在他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时,一只温热的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力道,轻轻地、却坚定地,环过了他的腰际。
云疏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是林清晏!
那手臂的主人似乎并无更多动作,只是自然而然地将他往怀里带了带,让他的背脊紧密地贴合上一个温暖坚实的胸膛。
属于林清晏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寝衣,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驱散了他周身的寒意。
他下意识地想要挣脱,那环在腰间的手臂却带着一种温柔的固执,力道恰到好处,既不会弄疼他,却也让他无法轻易挣脱。
而且……在那温暖包裹袭来的瞬间,一种深埋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贪恋,竟悄然滋生,让他……生不出用力挣脱的念头。
他……是醒着,还是睡梦中的无意识举动?
云疏不敢问,也不敢动,只能像一尊石雕般僵硬地维持着这个姿势,任由那前所未有的亲密接触带来的巨大冲击,如同惊涛骇浪般席卷他的全身感官。
而在他身后,林清晏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眸中一片清明,哪有半分睡意?
他感受着怀中身体从最初的僵硬如铁到逐渐的、微不可查的软化,感受着那细微的颤抖慢慢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依赖,唇角无声地勾起一抹极深、极温柔的、得逞般的弧度。
这并非一时冲动,也非睡梦无意识。
他只是……不想再看他独自蜷缩在寒冷里,用那单薄的背脊抵挡一切;不想再隔着那段看似触手可及、实则横亘着身份与心防的距离。
他想靠近他,温暖他,用这种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传递他那份早已满溢却难以言表的心意——
你不必再独自承受风寒与孤寂,我在这里,我的怀抱,可以成为你的庇护。
他不知道云疏是否能完全懂得他这份逾越了常理、惊世骇俗的情感,或许懂,或许懵懂。
但此刻,他只想遵循自己内心最真实、最汹涌的渴望。
长夜漫漫,寂静无声。
最初的极致僵硬和慌乱如潮水般退去后,一种奇异的、令人沉溺的安宁与暖意,渐渐在云疏冰封的心湖中弥漫开来,荡开圈圈涟漪。
背后传来的体温是如此真实而熨帖,不仅驱散了冬夜的酷寒,仿佛也融化了他心底那些因过往经历而冻结的、名为自卑与疏离的坚冰。
林清晏平稳的呼吸声近在耳畔,像是最令人安心的催眠曲,一点点抚平了他所有的不安与紧绷。
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在那令人无比安心的温暖和气息紧密包裹下,云疏的意识逐渐模糊,最终沉沉睡去。
甚至无意识地,在那温暖的源头处轻轻蹭了蹭,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
林清晏听着怀中人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感受着他身体彻底放松下来,甚至无意识地流露出依赖的姿态,心中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与巨大的怜爱所占满。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云疏枕得更舒服些,将下巴轻轻抵在对方柔软的发顶,嗅着那带着皂角清香的发丝,然后也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屋外寒风依旧呼啸,屋内却再无半分寒意。
唯有相拥而眠的温暖,和两颗在无声的靠近中,终于清晰地感知到彼此剧烈心跳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