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程进入第五日，夏末的威力彻底显现。
日头毒辣得仿佛要将大地烤化，官道上升腾起扭曲透明的热浪，连拉车的马儿都显得有些蔫蔫的，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车厢内更是如同蒸笼一般，即便撩起了所有车帘，那风也是热的，吹在身上黏腻不堪。
林清晏素来畏热，此刻更是额发尽湿，雪白的夏衫后背也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放下手中几乎要被汗水浸湿的书卷，蹙眉望着窗外灼人的阳光，对前面驾车的车夫道：
“王伯，前方若遇阴凉水源，便停下歇歇脚吧。”
又行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听得前方传来潺潺水声。
转过一个弯，一条清澈见底的山溪如同玉带般横亘在路旁，溪水撞击着卵石，溅起雪白的水花，两岸林木葱郁，投下大片清凉的阴影。
“就在这儿歇会儿！”林清晏眼睛一亮，语气都轻快了起来。
马车停稳，林清晏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几步奔到溪边。
他寻了块平坦光滑的大石坐下，也顾不得什么仪态，迅速脱下了鞋袜，将那双被闷了许久、微微泛红的脚，小心翼翼地探入冰凉的溪水中。
“嘶——”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瞬间从脚底直窜头顶，驱散了所有的燥热烦闷，林清晏舒服得长长吁了口气，眯起了眼睛，像一只被顺毛的猫。
云疏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这副难得的孩子气模样，唇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
他没有像林清晏那样随意，而是先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安全无虞，这才走到溪水上游一些的地方，掬起一捧清冽的溪水，洗了把脸。
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衣襟上，带来短暂的清凉。他额角还有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林清晏侧头看他，目光落在云疏被汗水微微濡湿的鬓角和那滚动了一下的喉结上，心中忽然一动。
或许是脱离了熟悉的环境，或许是这山水间让人心神放松，他骨子里那点被规矩压抑已久的少年心性，悄然冒了头。
他狡黠地笑了笑，悄悄用手掌舀起一捧溪水，趁云疏不备，猛地朝他那边泼去！
“哗啦——”
清凉的水珠如同碎玉般，猝不及防地溅了云疏满头满脸，甚至有几滴顽皮地跳进了他的衣领。
云疏整个人猛地一僵，愕然转头。
水珠顺着他乌黑的发梢、挺直的鼻梁往下淌，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眸子，因为惊愕而微微睁大，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他显然完全没料到公子会有此一举，一时间竟愣在了那里，表情是罕见的懵懂与无辜。
林清晏看着他这副呆住的模样，再也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清越朗润，如同溪水击石，在这静谧的山林间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和恶作剧得逞的快意。
“哈哈哈……凉快吗？”林清晏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泪花，歪着头看他，语气里满是戏谑。
云疏怔怔地看着他。
公子笑得如此开怀，眉眼弯弯，脸颊因笑意而泛着健康的红晕，比平日里那清雅端方的样子，更多了几分鲜活与生动，晃得他有些眼晕。
那点被突然袭击的错愕，在对上这毫无阴霾的笑容时，瞬间烟消云散。
一股暖流，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深处涌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嘴角，似乎也不受控制地，跟着那笑声，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
一种陌生的、轻盈的、名为“欢愉”的情绪，如同破土而出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
他看着林清晏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看着他那双浸在溪水中、白皙如玉的脚踝，心头微热，竟也生出了几分想要回应这玩闹的冲动。
于是，在林清晏略带惊讶的目光注视下，云疏也俯下身，学着他的样子，用手掌舀起一捧溪水，动作略带些生涩迟疑，却目标明确地，朝着林清晏的方向，轻轻泼了回去。
水珠在空中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大部分落在了林清晏的衣摆和手臂上，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好啊！你敢还手！”林清晏先是一愣，随即笑得更欢，立刻“反击”。
一时间，溪边水花四溅。
两人如同回到了最纯真的孩提时代，忘却了身份，忘却了前程，忘却了所有烦忧，只是在这清凉的溪水中，互相泼洒着水花，笑声此起彼伏。
林清晏的攻势看似凶猛，实则力道轻柔；云疏起初还有些放不开，但在林清晏感染下，动作也渐渐大胆起来。
他甚至找准机会，一把攥住了林清晏纤细的手腕，制止了他的“暴行”，眼底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明亮而温柔的笑意。
“公子，饶命。”他低声求饶，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惧意，反而带着一丝纵容和难以言喻的亲昵。
林清晏手腕被他温热的大手握住，那触感坚实而有力，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他抬起湿漉漉的脸庞，望向云疏。
水珠沾湿了云疏的眉毛和睫毛，让他那张平日里面无表情的俊脸，此刻显得格外生动，甚至透出几分野性的不羁。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水声、笑声、还有彼此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气氛不知不觉间，变得有些微妙。
林清晏看着云疏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倒映着的、同样浑身湿透、发丝凌乱的自己，看着他唇角那抹尚未消散的、真实的弧度，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在胸臆间涌动。
他放软了声音，带着一丝撒娇般的抱怨，目光却紧紧锁着云疏：“看你，把我衣裳都弄湿了。”
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公子月白色的夏衫果然湿了大片，紧紧贴在身上，隐约勾勒出清瘦的腰线和单薄的胸膛轮廓……
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被烫到般迅速移开视线，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握着林清晏手腕的力道也不自觉地松了些。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干涩。
林清晏却趁机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往自己这边轻轻带了一下。
两人距离瞬间拉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带着水汽的温热呼吸。
“不过……”林清晏仰头看着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笑意和一丝若有似无的暧昧，“确实凉快多了。”
他的目光清澈，却又仿佛带着钩子，直直地望进云疏眼底。
云疏的心跳骤然失控，如同战场上密集的鼓点。
他能清晰地闻到公子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墨香，此刻混合着溪水的气息，变得更加诱人。
公子抓着他手腕的指尖微凉，却像带着电流，让他半边身子都有些发麻。
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亦不想动弹。
真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再长一些。
不是作为护卫与公子，只是作为云疏与林清晏，在这青山绿水间，无忧无虑，嬉笑玩闹。
能看到公子如此毫无防备的笑容，能如此近距离地感受他的呼吸和体温，于他而言，已是上天莫大的恩赐。
溪水潺潺，依旧不知疲倦地流淌着，带走夏日的炎热，却带不走此刻萦绕在两人之间，那无声流淌的、甜蜜而悸动的暧昧气息。
中午，他们在路边的茶棚歇脚用饭。
饭菜简单，一碟馒头，两碗素面，一碟咸菜。
云疏照例先将面条搅拌均匀，然后挑出里面唯一的一片青菜叶子，自然不过地夹到了林清晏碗里。
林清晏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那片翠绿，微微一怔，随即抬眼看向云疏。
云疏正低头吹着自己碗里的面条热气，侧脸线条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
林清晏心中一动，唇角弯起，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云疏，你这般细心，将来若是娶了娘子，不知要羡煞多少人。”
这话带着明显的调侃，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云疏正在夹咸菜的手猛地一顿，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
他飞快地瞥了林清晏一眼，见他眼中满是戏谑的笑意，心头像是被小猫爪子轻轻挠了一下，又痒又麻。
他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乱和……一丝连自己都诧异的涩意：
“公子莫要取笑……我、我不会娶亲。”
这话脱口而出，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林清晏闻言，眸中的笑意更深，如同春水漾开层层涟漪。
他故意追问道：“哦？为何？男大当婚，乃是常理。”
云疏被他问得语塞，脸颊更红，支吾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伺候公子，便是我的常理。” 这话多了几分赌气般的、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亲昵依赖。
林清晏低低地笑了起来，不再逼他，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明媚。
他夹起自己碗里的那片青菜，又放回了云疏碗中，温声道：“你多吃些，这一路，你比我辛苦。”
云疏看着碗里的青菜，又看看林清晏温柔含笑的眉眼，心头那股莫名的涩意瞬间被巨大的暖流取代。
他默默低下头，小口吃着那片带着公子心意的青菜，只觉得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