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车厢内的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
萧老夫人不再闭目养神,也不再与卫瑾闲话家常。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眼神却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许多年前。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腕上的佛珠,泄露了她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的内心。
卫瑾也沉默着,不敢打扰。
他知道,外祖母正在整理思绪,正在回忆,或许,也在做着某种艰难的决定。
马车终于驶回了镇北将军府。
卫瑾扶着萧老夫人回到她日常起居的暖阁,屏退了左右侍立的丫鬟婆子,亲自为外祖母斟了一杯热茶。
暖阁内只剩下祖孙二人,檀香的青烟袅袅升起,气氛静谧得甚至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萧老夫人接过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动着浮起的茶叶。
卫瑾在外祖母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视下,知道此刻任何隐瞒或搪塞都已无用,也……不再必要。
他深吸一口气,在外祖母下首的绣墩上端正坐下,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与认真。
良久,萧老夫人才抬起眼,目光锐利而深沉地看向卫瑾,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
“瑾儿,今日之事,是你特意安排的吧?”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卫瑾抬起头,迎上外祖母的目光,坦然承认:
“今日护国寺相遇,确是孙儿有意安排。孙儿……心中存疑已久,不得不设法求证。”
萧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是因为那孩子……像你舅舅?”萧老夫人的声音微微发紧,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求证。
“是。”卫瑾肯定地点头,语气郑重,“第一次在城门口见到云疏时,孙儿便觉得他眉眼间与舅舅年轻时的画像极为神似。
后来接触越多,越觉得那份神韵气度,绝非寻常。孙儿心中起疑,却又不敢确定,年前也曾写信询问舅舅,但舅舅回信……断然否认。”
他将舅舅回信的内容简单提了一下,但没有说全,以免影响外祖母的判断。
萧老夫人听着,手指捻动佛珠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
“绝儿他……性子刚直,说一不二。他既说没有,那在他认知里,便是确无此事。”
卫瑾抬眼看向外祖母,眼中带着真诚的困惑与探寻,“孙儿记得,年节时与您提起舅舅子嗣之事,您……似乎有所触动。故而孙儿斗胆,想请外祖母亲眼一见,以您对舅舅的熟悉,或可……辨明一二。”
他说完,微微垂下头,等待着外祖母的反应。暖阁内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萧老夫人久久没有说话。她端着那杯早已微凉的茶,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遥远的过去。
那张总是雍容平和的脸上,此刻交织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有震惊,有追忆,有巨大的悲痛,还有一丝……恍然与深切的愧疚。
良久,她才缓缓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承载了无数重量的叹息。
那叹息声在寂静的暖阁中回荡,带着岁月的沧桑与无奈。
萧老夫人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岁月的沙哑,“……那孩子……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她反复喃喃着这几个字,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确认某个难以置信的事实。
“外祖母,”卫瑾试探着问道,“您……是否知道些什么?关于舅舅年轻时……或许,有什么连舅舅自己都不知道的……”
萧老夫人猛地转过头,看向卫瑾,眼中情绪复杂翻涌,有痛苦,有挣扎,更有一种压抑了许久的、可能看到希望的激动。
她张了张嘴,最终却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重新靠回引枕上,闭上了眼睛。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沉淀后的凝重与决断。
她看向卫瑾,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瑾儿,你……你可能是对的。”
这简短的几个字,如同惊雷,在卫瑾心中炸响!虽然他一直有所猜测,但得到外祖母如此近乎肯定的回应,还是让他震撼不已。
云疏,极有可能就是他舅舅萧绝流落在外的亲生骨肉!是这镇北将军府名正言顺的嫡系血脉!
这个认知,让他心潮澎湃,同时也感到了巨大的责任。
“有些事……尘封太久,……可能牵扯到一些陈年旧事,一些连你舅舅自己都可能……不知晓的隐秘。”
她的目光锐利起来,紧紧盯着卫瑾,声音却带着深深的疲惫,“瑾儿,今日之事,暂且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包括你母亲。
在我没有彻底弄清楚之前,在我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理清所有的来龙去脉之前,你绝不可轻举妄动!
不能对任何人透露你的猜测,尤其不能让你舅舅和舅母察觉到异常!明白吗?”
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恳切:“答应外祖母,一定要沉住气。”
卫瑾看着外祖母眼中那深沉的忧虑与决绝,心中凛然。
他知道,外祖母考虑的远比他深远。
这不仅仅是一场认亲,背后可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伤痛、无奈甚至是……。
他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郑重地点头,承诺道:
“外祖母放心,孙儿明白其中的利害。在您允许之前,孙儿绝不会擅自行动,也不会对任何人提起此事。”
看到外孙如此郑重地答应,萧老夫人紧绷的神色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她看着卫瑾,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与凝重:
“瑾儿,你有机会……多留意一下那孩子。但切记,不可惊扰了他,更不可让林家人察觉异常。一切……等我想清楚再说。”
“是,外祖母,您放心,孙儿知道分寸。”卫瑾郑重承诺。
她疲惫地挥了挥手:“好了,你也出来半日了,先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是,外祖母您好生休息,孙儿改日再来看您。”
卫瑾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暖阁。
走出镇北将军府,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卫瑾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方才在暖阁中那种压抑而沉重的氛围才稍稍驱散。
外祖母的话在他脑海中回荡——“你可能是对的”。这几乎证实了他最大的猜想。
可后面那句“在我弄清楚之前”,又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蠢蠢欲动的心思牢牢锁住。
真相似乎触手可及,却又隔着一层厚重的、由岁月和隐秘织就的帷幕。
他知道,从现在起,他只能等待,等待外祖母去揭开那尘封的往事。
而他能做的,便是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继续默默地关注着那个身世成谜的少年。
他抬头望了望将军府上空那片四方的、被高墙围起来的天空,只觉得今年的春天,似乎注定不会平静了。
而那个此刻或许正在林家小院里,默默为林清晏祈祷的少年,还丝毫不知,自己的命运,即将迎来天翻地覆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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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瑾离去后,暖阁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萧老夫人独自坐在窗边的紫檀木软榻上,维持着卫瑾离开时的姿势许久未动。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她布满皱纹却依旧难掩风骨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更添几分寂寥与沉郁。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庭院中那株经历风霜的老梅,目光却仿佛没有焦点,穿透了时空,回到了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
“常茹,”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历经巨大冲击后的虚浮与沙哑,问向侍立在一旁、跟随她数十年的心腹老嬷嬷,“你说……会是他吗?会是我的……臻儿吗?”
“臻儿”这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带着一种近乎泣血的颤抖与希冀,仿佛重若千钧,又轻若羽翼,是她藏在心底十几年不敢轻易触碰的伤疤与渴望。
陶嬷嬷闻言,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是府里的老人,更是当年那桩秘事的少数知情人之一。
她上前一步,轻轻握住老夫人冰凉的手,声音哽咽却坚定地安抚道:
“老夫人,您先别急,仔细身子。那孩子的眉眼气度,老奴瞧着,确实……确实与大将军年轻时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天下纵然有相貌相似之人,可那份神韵,……老奴觉着,十有八九……”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道:“老夫人,您放心,老奴会想办法,私下里再去仔细打探那孩子的来历。
我们找了这么多年,踏破铁鞋,或许……或许老天爷终究是不忍心,让咱们找到了呢?”
她不敢把话说满,但眼中的激动却掩饰不住。
萧老夫人反手紧紧抓住陶嬷嬷的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浑浊的眼中涌上泪意,却又强忍着没有落下。
她喃喃道:“找了那么多年……音讯全无……我只当……只当那孩子早已……”
后面的话,她哽在喉头,说不下去,那是最坏的、她连想都不敢细想的可能。
陶嬷嬷亦是心酸不已,只能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无声安慰。
过了好一会儿,萧老夫人才稍稍平复心绪,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一肃,叮嘱道:
“在事情没有确定之前,关于那孩子,关于‘臻儿’……一个字都不许对夫人提起,更不许让绝儿知道。”
萧夫人,也就是她的儿媳、萧绝的妻子,性情刚烈,与萧绝感情深厚,若让她知晓丈夫可能在外有一个流落多年的私生子,哪怕只是猜测,也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甚至可能影响夫妻感情和将军府的稳定。
而萧绝……他那般骄傲刚直的性子,若知道自己竟有一个血脉流落在外受苦多年,不知会如何自责与震怒。
“老奴明白,定会守口如瓶。”陶嬷嬷郑重应下。
“我累了……想一个人静静。你去吧,没有我的吩咐,不要让人来打搅我。”
萧老夫人疲惫地挥了挥手,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力气,靠在软枕上,闭上了眼睛。
陶嬷嬷担忧地看了她一眼,知道今日之事对老人家的冲击太大,需要时间独处消化,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