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萧老夫人在别院的书房中,与陶嬷嬷秘密商议此事。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决:
“……臻儿是我萧家唯一的男丁,将来要承袭爵位,光耀门楣。他的出身,必须干干净净,不能有任何瑕疵。
婉娘……留不得了。找个稳妥的法子,让她‘产后体虚,不幸病故’……”
她算计好了一切,却唯独算漏了隔墙有耳,也算漏了人心。
婉娘生产后身体虚弱,但并未沉睡。
她心中记挂孩子,挣扎着想去看看,却隐约听到隔壁书房传来压低的谈话声。
她鬼使神差地,拖着疲惫的身子,悄悄靠近门边,正好将萧老夫人那“去母留子”的冰冷计划,听了个清清楚楚!
刹那间,婉娘如遭雷击,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她原本还存着一丝幻想,以为为将军府生下男丁,至少能保余生安稳,却没想到等待她的竟是如此狠毒的灭口之局!
恐惧、绝望、愤怒……种种情绪瞬间淹没了她。
不!她不能死!她的臻儿还那么小,不能没有母亲!她要活着,她还要看着他长大!
求生的本能和母性的力量,在这一刻爆发到了极致。
她看了一眼旁边摇篮中熟睡的儿子,心如刀割,却不得不做出决断。
今夜因老夫人的狂喜,别院的守备比平日松懈了一些。
她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用最快的速度,将几件值钱细软塞入怀中,然后用厚厚的锦被和襁褓,将婴儿萧臻层层包裹,小心地捆在自己胸前。
她记得后院墙角有一个被杂草掩盖的、废弃的狗洞。
夜色深沉,风雪未停。
婉娘借着风声的掩护,如同惊弓之鸟,抱着孩子,踉踉跄跄地摸到后院,费力地扒开杂草,不顾一切地从那狭小的狗洞爬了出去,瞬间隐入了茫茫风雪和无边的黑暗之中……
翌日清晨,当丫鬟照例去给婉娘送补汤时,才发现屋内空无一人,摇篮亦是空空如也!
消息传到萧老夫人耳中,她手中的茶盏“哐当”落地,摔得粉碎!
“找!给我找!就算把京城翻过来,也要把臻儿给我找回来!”
萧老夫人状若疯魔,嘶声力竭地吼道,整个人瞬间像是苍老了十岁。
希望攀升到顶峰后骤然坠落的打击,几乎让她崩溃。
她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暗中力量,在京畿附近疯狂搜寻。
然而,一夜的风雪早已掩盖了所有痕迹,婉娘一个弱女子,带着刚出生的婴儿,又能走多远?
她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规模的搜寻持续了数月,却一无所获。萧老夫人从最初的暴怒,到后来的焦灼,最终化为了无力的绝望和深不见底的悔恨。
她不敢声张,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将这件事作为将军府最高级别的秘密,死死地埋藏在心底。
对外,只称那远房孤女因病返乡了。
萧绝在北疆浴血奋战,大胜而归。
凯旋之日,他受到朝廷嘉奖,风头无两。
回到府中,与妻女团聚,共享天伦,对于京郊别院那段他全然不知情的往事,以及那个曾经存在过又消失的“儿子”,没有激起他心中半点涟漪。
柳若晴偶尔会觉得,婆母自将军出征后,似乎有一段时间情绪异常低落,后来又变得有些神思恍惚,但她只以为是担心儿子征战所致,加上自己身体也不好,便未曾多想,只是更加细心地侍奉婆母。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当年的风波似乎早已平息,萧臻这个名字,也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被尘封在萧老夫人和陶嬷嬷的记忆深处,成了不敢触碰的伤疤。
萧老夫人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孙女萧澜身上,只是夜深人静时,那份丢失孙子的痛与悔,依旧会如同毒虫般啃噬她的心。
“十八年了……这件事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日夜烫着我的心……我不敢说,不能说……看着你和绝儿恩爱,看着澜儿长大,我内心的愧疚就越深……
我无数次在佛前忏悔,祈求能得到宽恕,也祈求……祈求我的臻儿还活在人世,能平安长大……”
她重新撑起身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泪眼婆娑地看着早已震惊得面无血色的萧夫人。
“直到前些日子……瑾儿让我见到了一个少年,名叫云疏……他的相貌,尤其是眉眼神态,像极了绝儿年轻的时候……
我心中起了疑,让瑾儿去查证……方才瑾儿来报,确认了……那孩子的左肩胛下,有着和臻儿一模一样的……殷红如枫叶的胎记!”
“他就是臻儿!他就是我当年丢失的孙儿,你的夫君萧绝的亲生骨肉啊!”
萧老夫人紧紧抓住萧夫人的手,声音带着最后的哀求与期盼:
“孩子……我知道……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太残忍,太不公平了……是我老婆子对不起你,造了这孽……我不敢求你原谅……
我只求你……看在那孩子是无辜的,看他流落在外吃了那么多苦的份上……能不能……能不能容许他……认祖归宗?给他一个……名分?”
萧夫人僵直地坐在那方绣墩上,仿佛化作了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只有那剧烈起伏的、几乎无法顺畅进行的呼吸,和那如同决堤洪水般疯狂涌出、顺着苍白脸颊滚落、浸湿了前襟却毫无声息的泪水,证明着她正在承受着怎样一场毁灭性的内心风暴。
太大了……这信息量太大了!
如同积蓄了十八年的惊涛骇浪,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兜头拍下,将她整个人、连同她过往十八年所认知、所信仰、所构建的整个世界,都冲击得七零八落,摇摇欲坠。
婆母那泣血的忏悔,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耳膜,刺入她的心脏。
十八年前……践行宴……助情药物……亲手下药……婉娘……别院……身孕……萧臻……去母留子……风雪夜逃亡……
这些词汇在她脑海中疯狂冲撞、重组,拼凑出一幅她从未想象过的、充满了算计、背叛与冰冷的画面。
那个她敬若神明、恩爱不移的丈夫,竟在浑然不觉中,与另一个女子有了肌肤之亲,甚至……还有一个流淌着他血脉的儿子!
而策划这一切的,竟是她视若亲母、朝夕侍奉的婆母!
她该恨吗?该怨吗?
怨丈夫?可绝哥他……他什么都不知道啊!他带着对她的承诺奔赴沙场,他至今仍以为他们之间只有彼此。
他是这场荒唐悲剧里,最无辜的一个。
怨婆母?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的老人,那满脸的皱纹里刻满了十八年的悔恨与煎熬,那声声泣血都是“为了萧家香火”……
是,她手段卑劣,心思狠毒,可她的初衷……又何尝不是源于那份对家族传承近乎偏执的责任感?
一个被“无后为大”这座大山压垮了的可怜母亲?
那……那个孩子呢?那个叫萧臻,如今叫云疏的孩子……
她的心猛地一抽,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那个孩子又做错了什么?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被迫来到这个世间,却又因为那可笑的出身和婆母的狠心,刚一落地就不得不随着生母亡命天涯,在泥泞和黑暗中挣扎求存了整整十七年!
他本该是这将军府金尊玉贵的小少爷,享受着父母的宠爱,锦衣玉食,而不是……
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狂奔。
她想起女儿萧澜,那是她和绝哥爱情的结晶,是他们捧在手心里的珍宝。
可那个叫云疏的孩子呢?谁曾给过他一丝温暖?他甚至……连自己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
一种混杂着巨大震惊、被背叛的痛楚、对命运弄人的无力感,以及对那个陌生孩子难以言喻的复杂怜悯,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却又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房间里,只剩下萧老夫人悲痛欲绝、反复念叨着“对不起”和“我的臻儿”的哭声,以及卫瑾在一旁低声劝慰的声音。
这些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模糊不清。
时间在死寂与啜泣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萧夫人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用指尖拭去脸上纵横交错的冰冷泪痕。
她的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异样的精准。
当她再次抬起眼时,那双原本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眸子,此刻却像是被寒冰封冻的湖面,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强行压在了冰层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和……一丝淬炼过的、冰冷的清明。
她看着眼前那个痛哭流涕、显得脆弱而无助的婆母,这个她曾毫无保留地信任、敬爱、侍奉了半辈子的老人。
此刻,那张熟悉的脸庞却显得如此陌生,仿佛隔着一层无法消融的坚冰。
往日里那些温馨的、母慈子孝的画面,在此刻看来,都蒙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讽刺的阴影。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上前扶住婆母,用温言软语安抚。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个冷静而疏离的旁观者,重新审视着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审视着这富贵煊赫表象下,可能隐藏着的、她从未触及的暗流与真实。
最终,她缓缓地站起身。
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丝透支后的虚浮,但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悄然重塑,变得坚硬。
她看向依旧沉浸在悲痛中的萧老夫人,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磨过,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波澜,也……听不出任何温度:
“母亲,容我……好好想想。”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婆母苍老泪湿的脸,最终落向虚空,补充道:
“您累了,好生歇着吧。”
说完,她不再看萧老夫人一眼,也不再理会欲言又止的卫瑾,径直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她的步伐初时有些踉跄,仿佛还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重负,但每一步都迈得异常坚定,带着一种斩断过往般的决绝。
那背影,消失在寿安堂的门帘之外,也仿佛,将她自己与这屋内十八年的秘密与悲伤,暂时隔绝了开来。
只留下满室的沉寂,和一种风暴过后的、更为压抑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