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府内的灯笼次第亮起,在青石路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林清晏脚步匆匆,心头萦绕着云疏方才决绝离去时那破碎的眼神,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驱使着他。
他几乎找遍了整个前院,最后,在靠近后厨那个堆放杂物、平日极少有人涉足的僻静小院角落里,看到了那个蜷缩在阴影中的熟悉身影。
云疏抱着膝盖,坐在一截废弃的石墩上,将脸深深埋入臂弯,单薄的肩膀在夜色中微微耸动,像一只被遗弃的、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
林清晏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放轻脚步走过去。
听到脚步声,云疏猛地抬起头。月光下,他脸上未干的泪痕清晰可见,眼睛红肿,看到是林清晏,他眼中瞬间闪过慌乱、无措,还有一丝生怕被责备的怯意。
他手忙脚乱地想站起身,却被林清晏轻轻按住了肩膀。
“别动。”林清晏的声音很轻,带着夜晚的凉意,却奇异地抚平了云疏一瞬间的慌乱。
他在云疏身边坐下,两人并肩坐在冰冷的石墩上,共享着这一小方寂静的天地。
没有质问,没有不悦,只是轻声问:“躲在这里做什么?”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拒绝从未发生。
云疏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他不敢看林清晏的眼睛,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急切:
“公子……对不起,我……我不是不知好歹,老爷夫人的恩情,我……我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
他语无伦次,急于解释,却又不知该如何准确表达内心那复杂汹涌的情绪。
“我知道。”林清晏打断他,依旧蹲着,与他平视,目光平静而包容,“爹娘没有生气,我也没有。”
这句安抚让云疏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了些,但愧疚感更重。
他用力攥着自己的衣角,指节泛白,仿佛在积蓄勇气,终于,他用一种近乎破碎的音调,艰难地剖白:
“我只想……只想就这样跟着公子,”他终于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林清晏,那眼神纯粹而执拗,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
“读书写字,磨墨铺纸,为公子牵马执凳……只要能在公子身边,看到公子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别的……别的我什么都不要,都不要……”
他像是用尽了所有勇气,声音颤抖却坚定:“我不做林家的二少爷,不做义子……”
墨黑的眸子里水光潋滟,充满了真诚到近乎痛苦,“我只要……只要能跟着公子,做公子的云疏,就够了。只是……只是公子的云疏……只做您一个人的……随从。可以吗?”
最后三个字,他问得小心翼翼,带着卑微的祈求,仿佛这是他所求的全部世界。
他反复强调着“公子的云疏”这几个字,仿佛这是他在茫茫人海中,唯一能抓住的、确认自身存在的浮木。
不是林府的二少爷,不是任何光鲜亮丽的身份,就只是“林清晏的云疏”。
这个称谓,包含了他全部的安全感、归属感和不容置疑的忠诚。
林清晏静静地听着,看着眼前这双被泪水洗净、愈发清澈明亮的眸子,那里面映着细碎的月光,也映着他自己的影子。
更有着一份不容错辨的、将自己全然交付的决绝。
他忽然明白了。
云疏拒绝的,不是林家的善意,不是兄弟的情分,而是那个可能会让他与“林清晏的云疏”这个身份产生哪怕一丝疏离的可能。
他是在用这种近乎偏执的方式,守护着他心目中与自己之间最独一无二的联结。
他明白了,这不是抗拒,不是疏远,恰恰相反,这是云疏能给出的、最极致、最纯粹的交付。
他将自己的一切,他的忠诚,他的未来,他全部的心意,都毫无保留地、固执地系在了“林清晏”这个人身上,而不是“林家少爷”这个身份上。
他不要泛泛的家人之名,他只要做他独一无二的“云疏”。
他心中所有的困惑、不解,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汹涌澎湃的、酸涩又无比柔软的情绪。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心疼、感动和某种奇异悸动的暖流,缓缓淌过林清晏的心田。
他伸出手,轻轻覆上了他紧攥着衣角、微微颤抖的手。少年的掌心温热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然后,他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一点点擦去云疏脸颊上残留的泪痕。
他的动作那么温柔,带着珍视。
云疏在他温柔的触碰下,身体微微僵住,却并没有躲闪,只是睁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宣判。
良久,林清晏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清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他收回手,目光沉静而深邃地望进云疏眼底,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好。”
一个字,清晰地落在寂静的夜里。
这个字清晰而柔和,却像带着千钧之力,瞬间抚平了云疏所有的不安与慌乱。
“不做兄弟。”林清晏继续说道,每个字都敲在云疏的心上。
“那便做我林清晏,”他微微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气息几乎交融,“此生唯一的随从。”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云疏,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语气:
“做我的云疏。可好?”
“我的”二字,被他刻意加重,带着清晰的占有意味和无比的珍视。
这不是主仆的界定,这是独一无二的归属。
云疏的瞳孔微微放大,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停滞。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公子,望着那双映着月华、只倒映着他一人身影的清澈眼眸,听着那如同誓言般的话语……
一股巨大的、滚烫的暖流从心脏最深处奔涌而出,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冲垮了所有的不安、惶恐和自卑。
原来,公子懂他。
懂他的惶恐,懂他的执拗,懂他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笨拙而炽热的心意。
他不要做林府的少爷,公子便许他做“唯一的随从”;他只想做“公子的云疏”,公子便回应他“我的云疏”。
公子懂他所有的挣扎,懂他卑微又固执的心意,并且……接纳了。
不是以施舍的姿态,而是以平等的、甚至带着珍视的承诺,给了他最想要的答案。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痛苦和绝望,而是巨大的喜悦、安心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归属感。
他用力地点头,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带着泣音的:
“……嗯!”
他用力点头,一遍又一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他内心的激动与确认。
林清晏看着他这般模样,心头软成一片。他伸出手,没有再去擦他的眼泪,而是轻轻将云疏揽入怀中,让他的额头抵在自己的肩头。
“傻瓜,”他低声叹息,带着无尽的怜爱,“既然是我的随从,那便要听我的。以后不许再动不动就跪,不许再自称‘小人’,不许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我林清晏的随从,当有傲骨,当与我并肩。”
云疏在他怀里,感受着这份温暖的包裹和那霸道又温柔的“命令”,用力地点头,泪水浸湿了林清晏肩头的衣料。
“听到了吗?”林清晏轻声问。
“……听到了。”云疏的声音闷闷的,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明亮。
林清晏应着笑容在渐浓的暮色中温柔得不可思议,“那就说好了,从此,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云疏。”
只是我一个人的云疏。
云疏用力地、重重地点头,反手紧紧回握住林清晏的手,仿佛抓住了整个世界。
“嗯!”他带着哭音,却笑得像个终于得到了最想要糖果的孩子,“云疏……云疏一辈子都是公子的随从!一辈子都是!”
暮色彻底笼罩了回廊,远处有丫鬟点亮了灯笼,暖黄的光晕渐次亮起,驱散了角落的昏暗。
林清晏拉着云疏站起身,依旧没有松开手。
“走吧,”他声音轻快,“听说厨房今晚做了你爱吃的糖蒸酥酪,去晚了可就被抢光了。”
“嗯!”云疏用力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侧,这一次,他的脚步踏实而轻快,之前所有的阴郁和不安都被抛在了身后。
两人手牵着手,走在渐起的灯火与星光下。身影被拉长,交织在一起,亲密无间。
一种无形却坚韧的纽带,在这一刻,以一种超越世俗定义的方式,将两人的命运更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不是主仆,胜似主仆;不是兄弟,超越兄弟。
他是他此生唯一的随从,是他独一无二的云疏。
这份专属的、带着宿命般浪漫的认定,比任何名分都更让云疏感到心安和满足。
而林清晏也在这份近乎虔诚的追随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全然信任和需要的重量。
他们的故事,从雨巷的救赎开始,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独属于彼此的、最契合的序章。
前路漫长,但彼此陪伴,便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