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巷中一战后,林清晏心头便萦绕着一丝奇异的感觉。
云疏在他眼中,似乎一夜之间褪去了几分稚气,那日面对地痞时骤然爆发的狠厉与果决,如同暗夜里划过的闪电,虽只一瞬,却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然而事后,云疏又迅速变回了那个安静温顺、亦步亦趋的随从,仿佛那日的锋芒只是他的一场错觉。
这种微妙的变化,让林清晏在习以为常的亲近中,偶尔会生出几分探究。
春日融融,城南赵家的别苑内正在举办一场文人雅集。垂柳拂水,桃花灼灼,正是以文会友的好时节。
林清晏本不喜此类应酬,但赵家与林家算是世交,推脱不得,便也带着云疏一同前来。
云疏依旧是一身素净的青灰色短褐,安静地跟在林清晏身后。
他如今举止已从容许多,不再像最初那般时刻紧绷,但在这满座锦衣华服、谈笑风生的公子小姐之间,他仍像一株误入琼苑的青竹,带着与生俱来的清寂与疏离,却又隐隐透出一种不容忽视的锐气。
林清晏被几位相熟的同窗拉去吟诗作对,他便寻了一株开得最盛的桃花树,在稍远些的石凳上坐下,目光却始终精准地追随着那道月白色的身影。
桃花瓣簌簌落下,有几片调皮地沾上了林清晏的肩头,或是掠过他执笔时低垂的眉眼。
阳光透过花枝的缝隙,在他清雅的侧颜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衬得他宛如画中走出的谪仙,一举一动都透着难以言喻的风雅。
云疏看得有些痴了。
他见过公子读书时的专注,习字时的沉稳,却还是第一次见他在这样的场合下挥洒才情。
只见林清晏略一沉吟,便提笔蘸墨,手腕轻转,一行行清峻飘逸的字迹便落在雪浪笺上。周围顿时响起一片赞叹之声。
“妙啊!‘云霞生异彩,山水有清音’,清晏兄此句,意境高远,对仗工整,当为此番诗魁!”
“林公子大才!佩服,佩服!”
赞誉声中,林清晏只是微微颔首,唇边噙着一抹淡然的微笑,并无多少得色。
他目光清正,声音温润:“诸位过誉了,不过是触景生情,偶得拙句罢了。”
这份身处喧嚣却依旧保持本心的气度,比他的才华更让云疏心折。
云疏只觉得胸腔里那颗心,跳得有些快,有些乱,像被春风拂过的池水,漾开一圈圈陌生的、酥麻的涟漪。
他慌忙低下头,掩饰性地抬手拂去落在衣襟上的花瓣,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层薄红,心底有个声音在轻轻地说:看,这就是我家公子。
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纨绔子弟特有的轻佻:
“光作诗有什么意思?听闻林公子身边这位小兄弟,身手不凡,整日形影不离,不知可否让我等也开开眼?”
说话的是邻县一个王姓盐商的儿子,平日里就好惹是生非。
他带着两个身材壮实的家丁,不怀好意地朝云疏这边走来,目光在云疏身上扫视,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视和挑衅。
云疏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蹙,垂在身侧的手瞬间握紧,骨节微微发白。
但想到公子的处境,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松开拳头,只是沉默地站起身,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壁,精准地挡在了林清晏与那几人之间。
他的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警惕,仿佛护主的幼豹,随时可以亮出利爪。
“怎么?不敢?”王公子嗤笑一声,声音更大,意图引起更多人的注意,“也是,一个来历不明的……”
“王小公子。”林清晏清越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他未尽的污言秽语。
他放下手中的狼毫笔,缓缓转过身,面色依旧平静,但那双总是温润的眸子里,已凝上了一层薄薄的寒意:
“诗会雅地,当以文会友,切磋学问。舞刀弄枪,徒增戾气,恐怕辜负了这满园春色,也非主家所愿吧?”
他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公子此言差矣,”王公子仗着家势,并不退缩,反而提高了音量,意有所指地瞥着云疏。
“咱们就是好奇,什么样的‘随从’,值得林公子这般看重,走哪儿带哪儿?莫非……林家如今连选用下人,都别有……标准不成?”
他话语中的恶意几乎不加掩饰,刻意拉长的语调引得周围一些人也投来好奇与探究的目光。
云疏的身体瞬间僵硬,那些被他努力压在心底的自卑和不堪,仿佛又被这话语生生撕扯开来,带来细密的疼痛。
他垂下眼睫,将所有的屈辱和翻涌的怒意死死压在心底,只是背脊挺得愈发笔直,像一根宁折不弯的青竹,默默承受着这一切。他不能给公子惹麻烦,绝对不能。
然而,林清晏下一步的动作,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没有厉声斥责,也没有与之争辩,而是径直走到了云疏身边。
在满园宾客或好奇、或审视、或轻蔑的目光中,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伸出手,无比自然地、坚定地握住了云疏那紧攥的、微微颤抖而冰凉的手,然后,与他并肩而立。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瞬间包裹住云疏的冰冷,传递过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
林清晏的目光扫过面露得色的王公子,以及周围窃窃私语的众人,最后朗声开口,声音清朗如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桃花林:
“王小公子,诸位,我想你们误会了。”
他顿了顿,侧首看了一眼因他的举动而彻底怔住、眼眶迅速泛红的云疏,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心疼与维护,随即转回头,语气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云疏,并非寻常仆役。他是我林清晏最重要的人,亦是我林府的家人。还请诸位,口下留情,予以应有的尊重。”
“最重要的人”。
“家人”。
这几个词,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春日的桃林间激起千层浪。
一瞬间,满场俱静。
方才还带着讥诮笑容的王公子,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青白交错,张了张嘴,却在对上林清晏那清正坦荡、不容亵渎的目光时,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围那些窃窃私语也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林清晏这当众的、毫不避讳的、甚至称得上强硬的维护震惊了。
为了一个“小随从”,竟然如此驳斥家世不俗的王家公子,甚至不惜以“最重要的人”、“家人”相称,这需要何等的重视与勇气?
云疏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身旁公子清隽而坚定的侧脸。
手掌传来的温度滚烫得吓人,一直熨帖到他冰冷的心底,几乎要将他融化。
公子的声音,公子的话语,像一道强光,瞬间驱散了他所有的阴霾、屈辱和不安。
鼻腔涌上强烈的酸意,视线迅速模糊,但他努力睁大眼睛,不想错过公子此刻为他挺身而出的每一分神态,要将这一幕永远刻在心里。
而在所有人看不到的角度,当云疏的目光掠过那位面色铁青的王公子时,那双向来沉静甚至带着些许怯意的墨黑眸子里,极快地闪过一抹冰冷的、近乎狼性的狠厉。
那眼神锐利如刀,充满了警告与威胁, 只是一瞬,他便重新垂下眼帘,恢复了那副温顺沉默的模样,仿佛刚才那慑人的眼神从未出现过。
林清晏说完,不再理会众人的反应,只是紧了紧握着云疏的手,牵着他,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从容地、坦然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桃花瓣依旧纷扬落下,落在他们相牵的手上,落在他们并肩的肩头,见证着这份超越世俗的维护与羁绊。
走出别苑,春风拂面,带着桃李的芬芳和自由的气息。
林清晏这才松开手,低头看着眼眶红红、犹在梦中的云疏,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恢复了以往的温和,带着些许无奈和全然的纵容:
“傻不傻?旁人的闲言碎语,如同过耳秋风,何必放在心上,让自己难受。”
云疏用力摇头,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依赖:“公子……我……我不值得您这样……为了我,得罪他们……”
“值不值得,从来由我判定。”林清晏打断他,语气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在我这里,你永远值得。”
他顿了顿,展颜一笑,如同春冰乍破,温暖而耀眼,“走吧,回家。这里的点心华而不实,远不及母亲小厨房里给你留的糖蒸酥酪万分之一。”
他再次朝云疏伸出手,是一个毫无保留的、充满信任与亲昵的邀请姿态。
云疏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又看了看公子温柔得能将人溺毙的眼眸,心中所有的惶惑、不安、卑微,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抚平、驱散。
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和幸福感充盈着他的胸腔。他缓缓伸出自己的手,坚定地、毫不犹豫地放了上去,紧紧握住。
两手交握,温暖与坚定相互传递,仿佛许下了一个无声的、永恒的诺言。
桃花树下,惊鸿一瞥,心弦初动;众目睽睽,坚定维护,情谊昭彰。
这一刻,云疏清晰地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他追随的,不仅是救赎他的光,更是他愿意倾尽所有、乃至生命去守护的、独一无二的星辰。
而他,也将在这守护中,悄然成长,拥有了独属于自己的、不为人知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