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晏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云疏的后颈,那里,囚服的领口未能完全遮掩住一道狰狞的、紫中带黑的棍痕,边缘甚至有些破皮,微微渗着血丝。
显然是不久前才留下的新伤。
这一眼,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林清晏强撑多日的镇定。
滚烫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瞬间夺眶而出,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其中一滴,恰好砸在了云疏手上。
“……公子?”云疏猛地一颤,如同被烈火灼伤。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滴泪水的灼热温度。
他瞬间慌了神,下意识就想转身,想躲开公子的视线,想将自己满身的伤痕藏起来。
“别动……”林清晏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心疼与无力感。
他阻止了云疏的躲避,另一只空着的手颤抖着抬起,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用掌心轻轻覆在了那道伤痕上。
他的手掌并不温暖,甚至因为牢狱的阴冷而有些冰凉,但他覆上去的瞬间,云疏却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顺着那接触点,瞬间涌遍四肢百骸,奇异地抚平了部分火辣辣的疼痛。
林清晏徒劳地用手掌覆盖着那片肿胀的皮肉,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融化那淤积的紫黑,想去驱散那彻骨的疼痛。
他能感觉到掌下肌肤不正常的高热和肿胀,能想象到这片伤痕之下,还隐藏着多少类似的、甚至更严重的创伤。
“疼吗?”他问,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破碎在风中,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切的怜惜。
云疏的身体僵住了。
他沉默了片刻,感受着背后那只微微颤抖的手,以及那滚烫泪水留下的湿意。
他深吸一口气,将喉头翻涌的腥甜和所有痛楚的呻吟都死死压回心底,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故作轻松的语调:
“不疼。”
这两个字,如同一把钝刀,狠狠剜在林清晏的心上。
怎么会不疼?那紫黑的淤痕,那细微的颤抖,那强装的镇定……无一不在诉说着剧烈的疼痛。
他知道,云疏的这句“不疼”,是这世间最温柔、也最残忍的谎言。是为了让他安心,是为了不成为他的负担。
这份认知,让林清晏心中大恸,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克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法规矩,顾不得什么旁人的目光。
他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云疏未受伤的、略显单薄的肩胛骨上。
少年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囚服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真实的存在感。
他的声音哽咽着,带着绝望的依赖和一种如同誓言般郑重的坚定,清晰地传入云疏的耳中:
“云疏……撑下去,我们一定要一起撑下去……娘还在外面等我们,韩师傅,还有……还有很多人在等我们。我发誓,只要度过此劫,只要我们能活着走出这里……此生……我林清晏,定不负你。”
这不再是主仆之间的忠诚承诺,不再是公子对随从的安抚。
这是在炼狱边缘,两颗饱受煎熬、紧紧相依的灵魂,最赤裸、最郑重的约定。
是超越了身份、地位,源于生命本能的情感迸发,是对未来唯一的、共同的期盼。
云疏的身体在林清晏俯身靠近的瞬间,猛地僵硬如铁。
而当那带着泪意的、滚烫的誓言一字一句敲击在耳膜上时,那层坚硬的、用以自我保护的外壳,仿佛在瞬间被击得粉碎。
他能感受到林清晏额头的温度,能听到他声音里不容置疑的坚定,能品味出那“定不负你”四个字背后,沉甸甸的、他从未敢奢望过的含义。
他僵硬的身体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他闭上眼,将所有翻涌的情绪——痛苦、委屈、恐惧、以及那破土而出的、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酸涩与温暖——都紧紧锁在颤动的眼睫之下。
背后传来的温热,和那坚定如磐石的誓言,仿佛化作了最有效的良药,驱散了牢狱的阴冷,抚平了身体的剧痛,照亮了无边的黑暗。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压下喉咙的哽咽,给出了一个同样郑重的、带着全部信任与托付的回应:
“嗯。”
一个字,轻如羽翼,却重若千钧。
在这污秽不堪的放风之地,在众多麻木或好奇的目光注视下,两人维持着这个倚靠的姿势,短暂地汲取着彼此身上唯一的热源和力量。
阳光透过高墙的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恰好将相倚的两人笼罩在一片微弱却温暖的光晕之中。
仿佛在向这冰冷的牢狱宣告,有些东西,是黑暗无法吞噬,苦难无法磨灭的。
阴冷的牢狱不知时日,当沉重的铁链再次被打开时,终于到了开堂审理的日子。
县衙公堂之上,昔日林文正端坐的“明镜高悬”牌匾之下,如今端坐着那位面容冷峻的钦差大臣,绯色官袍衬得他更加不怒自威。
两侧衙役手持水火棍,面无表情,如同森然罗刹。
堂下挤满了前来围观的百姓,却鸦雀无声,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铁链拖曳过地面的刺耳声响。
林文正、林清晏、云疏以及林府几位关键仆役被依次押解上堂。
长时间的囚禁让众人都显得憔悴,但林文正虽身着囚服,发髻微乱,眼神却依旧清澈坦荡,脊梁挺得笔直,那份多年为官养成的浩然正气,并未因牢狱之灾而折损分毫。
林清晏紧随父亲身侧,面容清减,目光却沉静如水,透着超越年龄的坚毅。
而云疏,则低垂着眼,沉默地跟在最后,仿佛要将自己隐没在阴影里,唯有在衙役粗暴推搡林清晏时,他抬起的眼眸中才会瞬间闪过一道冰冷如刀的厉色。
钦差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命人宣读弹劾林文正的罪状:贪墨治水款项、纵容亲属欺行霸市、结交地方豪强、图谋不轨……
一桩桩,一件件,罗织得煞有介事,引经据典,措辞严厉。
“林文正,上述罪状,你可知罪?”钦差声音冰冷,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下方。
林文正微微拱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公堂,带着不容置疑的坦荡:
“回禀钦差大人,所列罪状,纯属子虚乌有,构陷污蔑!下官为官数十载,上对得起朝廷俸禄,下对得起黎民百姓,俯仰无愧于天地良心!大人所言诸事,皆可详查实证,下官愿与指控之人当堂对质!”
“哼,巧言令色!”钦差冷笑一声,似乎早有准备,“人证物证俱在,岂容你狡辩!带人证!”
首先被带上来的,是几个形容猥琐的“苦主”和“证人”,他们按照事先背好的说辞,指认林文正如何贪污治水款项导致河堤溃败,如何纵容远房表亲强占民田云云,说到激动处,甚至捶胸顿足,声泪俱下。
林文正并未被这阵势吓倒,他冷静地听完,待对方语毕,才逐一反驳。
他虽身陷囹圄,关键数据却早已烂熟于心,此刻引据历年账册副本记忆,将每一笔款项的流向、每一项工程的验收标准说得清清楚楚,逻辑严密,数据精准,将对方的指控批驳得漏洞百出,体无完肤。
说到最后,他目光如电,直射那几个证人,声音带着凛然正气:
“……治水款项,笔笔有踪,项项可查!至于所谓纵容亲属,更是荒谬绝伦!下官那位表亲,三年前便已迁居外省,此事在当地官府皆有备案,何来强占本县民田之说?尔等受何人指使,在此信口雌黄,污蔑朝廷命官,扰乱公堂视听?!”
他的质问如同惊雷,炸得那几个证人面色惨白,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再不敢与之对视。
堂下围观百姓中已响起阵阵议论,显然林文正的有力辩驳开始动摇人心。
钦差脸色阴沉,挥手让人证退下,又抛出了所谓的“物证”——
几封模仿林文正笔迹、与所谓“地方豪强”往来的密信,信中多有“机要”、“共谋”等暧昧字眼,试图营造林文正结党营私的假象。
“林文正,这白纸黑字,你作何解释?”钦差将信件掷于堂下,语气咄咄逼人。
林文正捡起信件,只粗略一看,嘴角便露出一丝洞察一切的讥诮笑意:
“大人,此等拙劣模仿,也敢拿来作为证据?下官书写公文数十载,笔锋走势,顿挫习惯,筋骨气韵,自有定规。
此信徒具其形,未得其神,细节之处更是破绽百出!若大人不信,可当场取纸笔,由下官与伪造之人同时书写对照,笔迹真伪,立判高下!亦可寻城中熟知下官笔迹的耆老、同僚当场辨认!”
他言辞凿凿,信心十足,那份基于绝对清白的底气,让钦差一时语塞。
他心知这信件确是伪造,本想以此施压,没想到林文正如此硬气,反而将了一军。
场面一时陷入僵局。钦差目光阴鸷地扫过堂下,最终落在了始终沉默如影的云疏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