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疏虽然身体日渐康复,但心底那份因出身与经历而根深蒂固的自卑,并未因林清晏日益亲昵的举止而完全消除。
尤其在面对洞察世事的苏婉如时,他总是不自觉地更加拘谨,言行举止倍加小心,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闪躲与惶恐。
他总觉得,夫人那般冰雪聪明、洞若观火的人,定是早已看出了他与公子之间那逾矩的、不该存在的情愫。
而他,一个身份卑微、曾匍匐于泥泞的乞儿,如何配得上皎如明月的公子?
这份认知像一根刺,时时扎在他的心上。
这日,苏婉如精神颇佳,坐在堂屋的暖阳里,拿着林清晏一件半旧的直裰,上面有个不起眼的刮口,她正细细地穿针引线,准备缝补。
云疏恰好从院中练完功回来,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准备去灶披间帮忙,经过堂屋时,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云疏。”苏婉如并未抬头,却仿佛头顶长了眼睛一般,轻声叫住了他。
云疏脚步蓦地一顿,心跳漏了一拍,立刻垂首转身,恭敬应道:“夫人有何吩咐?”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苏婉如这才抬起头,放下手中的针线,目光温和地落在他身上。
少年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清俊,只是眉宇间那缕挥之不去的沉郁与小心翼翼,让她心中泛起阵阵怜惜。
她招了招手,语气寻常得像是在唤自家子侄:“过来坐,活儿不急,陪我说说话。”
云疏迟疑了一下,指尖微微蜷缩,最终还是依言走上前,却不敢坐实,只挨着凳子边缘端坐了,背脊挺得笔直,仿佛随时准备听候训示。
苏婉如没有急着开口,重新拿起那件直裰和针线,一边动作娴熟地缝补着那个小口子,一边状似随意地闲聊起来,声音柔和:
“你看这件衣裳,还是前年给晏儿做的,料子只是寻常的棉布,不算顶好,但他穿惯了,总觉得舒适。这不,不小心刮了个口子,也舍不得扔。”
银针在阳光下闪过细碎的光,她缝补的动作不疾不徐,“这人呐,有时候就像这身上的衣裳。”
她的话语微微一顿,指尖抚过柔软的布料,抬眼看向云疏,目光平静却深邃,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外在是绫罗绸缎还是粗布葛衣,或许在旁人眼中,自有高低贵贱之分,难免评头论足。”
她的语气稍稍加重,每个字都清晰地落入云疏耳中:
“但真正紧要的,是穿着是否合身保暖,让人心安。
真心待人的好,护你安暖的情意,是从不论出身,不计较代价的。 雪中送炭的恩义,远比那锦上添花的虚礼,要珍贵千倍万倍。云疏,你说是与不是?”
她的话语,如同涓涓溪流,没有半个字直接点破他与清晏之事,却字字句句,都精准地敲打在云疏心中最敏感、最自卑、最彷徨不安的那个角落。
云疏猛地抬起头,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毫无遮挡地迎上苏婉如的目光。
那双经历了风霜却依旧澄澈睿智的眸子里,没有他预想中的审视、责备或轻蔑,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以及一种温和的、带着鼓励与肯定的包容。
“真心……从不论出身……”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心中仿佛有什么坚固的东西,在悄然碎裂、融化。
夫人她……她不是在敲打他,她是在……开导他?
一股巨大的暖流伴随着酸涩,汹涌地冲撞着他的胸腔。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喉头哽咽,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能用力地、深深地向苏婉如低下头去。
苏婉如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知道这孩子听懂了。
她没有再多言,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继续低头缝补手中的衣物,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家常话。
阳光透过窗棂,静静地洒在堂屋内,温暖而安宁。
云疏保持着低头的姿势许久,才慢慢直起身。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默默地拿起旁边的水壶,为苏婉如手边的茶杯续上了热水。
动作依旧恭敬,但那份一直萦绕在他周身的、紧绷的疏离感,却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大半。
苏婉如接过茶杯,指尖传来的暖意似乎一路蔓延到了心里。
她抬眼,对上云疏虽然依旧微微垂着、却比往日明亮了许多的眸子,心中一片宽慰与安然。
有些种子,只需适时给予阳光雨露,便能自行破土,茁壮成长。
而她相信,眼前这个在磨难中相知相惜的孩子,他们之间那份纯粹而坚韧的情感,足以跨越一切藩篱,值得拥有这世间最真挚、最长久的相守。
她作为母亲,能做的,便是用这份理解与包容,为他们撑起一片能够自由呼吸的晴空。
苏婉如心中的理解与包容,并未宣之于口,却如同春日里无声润物的细雨,悄然改变着青竹巷小院内的氛围。
她不再以探究或忧虑的目光审视儿子与云疏之间日渐亲密的相处,反而时常在映雪熬药或准备饭食时,轻声嘱咐一句:
“给清晏和云疏的那份,多盛些肉糜。”或是,“天冷,把新絮的那床厚褥子给东厢送去。”
这些细微的关怀,并未言明,却心照不宣。
林清晏何等聪慧,自然感受到了母亲的态度里那温和而坚定的转变。
云疏的伤势一日好过一日,虽不能再如从前般去码头做重活,但院内的杂事、劈柴挑水已能应付自如。
林清晏则以备考为由,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东厢温书。
两人之间,仿佛形成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这日,林清晏在院中教云疏认几个复杂的字,云疏听得专注,额角沁出细汗,林清晏极其自然地抬起袖子,替他擦拭了一下。
这一幕恰好被走出房门的苏婉如看见。林清晏动作微顿,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下意识想收回手。
苏婉如却只是微微一笑,目光柔和地掠过他们,语气平常地对云疏说道:“云疏,认得多少字了?晏儿若教得不用心,你只管告诉我。”
她的话,带着一丝调侃,更带着一种将云疏完全纳入自家晚辈范畴的亲昵。
云疏愣了一下,随即耳根微红,低下头,声音却很清晰:“回夫人,公子教得很用心。”
林清晏看着母亲坦然温和的笑容,心中那点细微的忐忑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流。
他明白了,母亲懂他,并且……真的接受了。
这份默许与理解,如同卸下了林清晏心头最后一道无形的枷锁。
他对待云疏,愈发显得自然而不逾矩,关心里少了些刻意的补偿,多了些发自内心的珍视。
傍晚,冬阳暖煦,难得没有寒风。
林清晏在院中摆了小桌温书,云疏则在一旁修理一把有些松动的锄头。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气氛宁静而祥和。
苏婉如坐在堂屋门口,就着夕阳做着针线,目光偶尔抬起,落在院中的两个少年身上。
看着儿子专注的侧脸,看着云疏沉稳的动作,看着他们之间那种无需言语便流淌着的安然与默契,她的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温柔而满足的弧度。
林文正从屋内走出,顺着妻子的目光望去,亦是将院中景象收入眼底。
他沉默了片刻,走到苏婉如身边,低声叹道:“夫人……孩子们,似乎自有他们的缘法。”
苏婉如抬起头,看向丈夫。
林文正的眼神复杂,有担忧,有感慨,但更多的,是一种历经世事后的通透与包容。
他并非古板之人,尤其经历了此番大起大落,许多世俗之见早已看淡。
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完全接受和理解。
“老爷,”苏婉如轻轻握住丈夫的手,声音柔和却坚定,“我们所求,不过是孩子们平安喜乐。你看他们如今,虽处陋室,清贫度日,但晏儿眼中有了光,云疏那孩子也有了人气儿。这比什么功名利禄、虚名浮华,不都更实在吗?”
林文正反握住妻子的手,感受着她掌心的温暖与力量。
他看着院中那两个身影,清晏不知说了句什么,云疏抬起头,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沉静的眸子里,却清晰地映着清晏的身影,带着一种专注的微光。
是啊,还有什么,比孩子眼中真实的光彩更重要呢?
林文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胸中最后一丝郁结也吐了出去。
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只是与妻子并肩坐着,一同沐浴在这难得的冬日暖阳下,看着院中那幅名为“幸福”的画卷。
阳光静静地流淌,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而温柔。
所有的苦难与风雨,似乎都在这相知相守的温暖面前,暂时退却了。
未来或许依旧艰难,但只要心在一处,便无所畏惧。
而苏婉如那包容而智慧的母爱,便是这陋室之中,最坚实、最温暖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