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疏身上的伤一好利索,便如同上了发条的陀螺,片刻不肯停歇,又回到了码头那充斥着汗水与重压的活计中。
他心中只有一个朴素的念头——多挣些钱,让公子能安心读书,让老爷夫人碗里能多见些油腥,让这个家在风雨飘摇中,能更稳固一分。
林清晏看着他每日天不亮就出门,带着一身疲惫和尘土归来,那双原本握剑的手,又添了新茧,心中如同被细密的针扎般疼。
他知道劝不住云疏,那少年骨子里的执拗与责任感,比金石更坚。
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云疏一人扛起所有。
于是,在云疏不知道的地方,林清晏也开始悄悄寻找能贴补家用的途径。
他不再只是闭门苦读,开始留意镇上的书局。
凭借一手清雅端正的馆阁体和对经籍的熟悉,他接下了为书局抄写书籍的私活。
工钱按字数计算,虽微薄,且极其耗费眼力精神,但他甘之如饴。
他还发现,邻里间有些老人不识字,需要代写家书,或者需要解读官府的告示文书。
他便主动揽下这些活计,分文不取自然不行,但他只象征性地收几个铜钱,或者对方硬塞些自家种的菜蔬瓜果作为酬谢。
他态度温和,耐心细致,渐渐地在青竹巷乃至附近几条街巷都有了不错的人缘。
映雪偶尔会疑惑公子近日似乎格外忙碌,眼底常有倦色,但见他学业并未荒废,也只当他是用功过度。
日子便在云疏的汗水与林清晏的笔墨中悄然流淌。清贫,却因着两人无声的共同努力,透着一股相依为命的坚韧与暖意。
这日,林清晏去书局交抄好的书稿,结算了一笔还算可观的工钱。
揣着那沉甸甸的、带着墨香的铜钱,他心中盘算着是该买些肉给家人改善伙食,还是该给云疏添件新衣——
那人的衣衫都快洗得发白,肘部也磨得有些薄了。
就在他路过镇上那家唯一的铁匠铺时,脚步却不自觉地顿住了。
铺子里,云疏正站在柜台前,目光落在悬挂在墙壁上的一把短剑上。
那短剑样式古朴,剑鞘是普通的黑鲛皮,并无繁复装饰,但剑格线条流畅,隐约透出一股沉静的气息。
云疏看得有些出神,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抹极快、却未能逃过林清晏眼睛的欣赏与……渴望。
但他只是看了几眼,便迅速移开了目光,仿佛那是什么不该触碰的奢望,转身默默地扛起放在脚边的麻袋,汇入了码头搬运工的人流中。
林清晏站在原地,看着云疏离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那把短剑,心中一动。
他记得,云疏原来那把练习用的短剑,还是他初学武时,韩师傅找铁匠随便打的,材质普通,刃口已有多处卷缺。
云疏却一直宝贝似的用着,仔细擦拭。
这小子,定是极喜欢那把剑的。
林清晏几乎能想象到,云疏握着称手兵刃时,那双总是沉静的眸子会焕发出怎样的光彩。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迅速生根发芽。
他没有犹豫,转身走进了铁匠铺。
“老板,墙上那把短剑,可否取下一观?”
铁匠是个黝黑的汉子,见是个文弱书生,有些诧异,但还是取下了剑。
林清晏接过短剑,入手微沉,拔剑出鞘,寒光乍现,剑身如一泓秋水,纹路细腻,虽非神兵利器,但锻造得极为精良扎实,远超云疏现在用的那把。
“多少钱?”他直接问道。
铁匠报了个数,让他心头微微一紧——这几乎等于林清晏今日结算的全部工钱,加上他之前偷偷攒下的积蓄的的大半。
他犹豫了片刻,眼前浮现的却是云疏在码头扛包时汗流浃背的身影,是他夜里就着月光擦拭那柄旧剑时专注的侧脸,是他看到这把剑时那瞬间的亮光。
不再迟疑。
他回到家中,趁无人注意,在他攒下的积蓄中,仔细数出足够的铜钱,然后,他再次出门,径直走向铁匠铺。
林清晏没有丝毫迟疑,将怀里还带着体温的铜钱尽数取出,一枚不多,一枚不少,递了过去:“我买了。”
铁匠愣了愣,似乎没想到这书生如此爽快,接过钱,憨厚地笑了笑:
“公子好眼光,这剑用的可是好钢,韧而不脆,锋利着呢!”
剑入手,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凉。林清晏的心却是一片滚烫。
林清晏小心地将短剑包好,揣入怀中,那沉甸甸的感觉,却让他心里无比踏实和愉悦。
想象着云疏收到剑时的模样,他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当晚,云疏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时,天色已晚。
他照例先去井边打水冲洗,准备去灶披间帮忙烧火。
“云疏,你来一下。”林清晏在东厢门口叫他。
云疏擦了把手,依言走过去。屋内只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黄,映照着林清晏含笑的眉眼。
“公子,有何事?”云疏有些疑惑。
林清晏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身后取出了那个用粗布包裹的长条物件,递到他面前。
“给你的。”
云疏愣了一下,迟疑地接过。
入手微沉,形状……他心中猛地一跳,似乎猜到了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布包,当那把古朴的短剑完全呈现在眼前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剑鞘是熟悉的黑鲛皮,正是他白日里在铁匠铺多看了几眼的那把!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林清晏,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公子的眼神温柔而肯定,仿佛在说:就是它。
公子……怎么会知道?他明明……
林清晏看着他震惊的模样,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轻声道:
“我今日去书局,恰好路过铁匠铺,看你似乎挺喜欢这把剑。你原来那把旧了,这个……应该还行。”
“试试,可还称手?”林清晏期待地说道。
云疏的手微微颤抖着,沉甸甸的分量,恰到好处的平衡感,以及剑柄那贴合掌心的缠绕感,都让他心中激荡。
他“锵”地一声轻拔出短剑,秋水般的剑身在夕阳下流淌着冷冽的光华,映亮了他微微睁大的眼眸。
这……这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
一股巨大的、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鼻尖瞬间酸涩难当。
他死死咬着下唇,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湿热。
公子……公子注意到了!注意到了他当时那微不足道的一瞥!而且,还记在了心里,甚至……为他买了回来!
他深知林家如今的境况,深知每一文钱都来之不易。
这柄剑,定然价值不菲!公子他……是如何……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目光急切地扫过林清晏的脸,最终落在他那执笔的右手上——
指关节处,似乎比往日更显粗糙,甚至隐约能看到一些不易察觉的、细小的茧子。
是了!公子近来所谓的“闭门精读”,所谓的“练字”……根本就不是!
他是在偷偷地抄书、写信,是在用他那本该只握笔杆、写锦绣文章的手,去换取这些铜臭之物,只为……只为给他买这柄剑!
这个认知,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在云疏的心上,心疼、感动、愧疚、以及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巨大喜悦,交织在一起,在他胸腔里翻江倒海。
他眼眶通红,死死攥着手中的短剑,喉头哽咽了许久,才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句带着颤音的、言不由衷的抱怨:
“公子……这太……太浪费了!”
这话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一种不知所措的心疼,是害怕公子为他付出太多,是觉得自己不配承受如此厚重的心意。
林清晏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听着他那带着哭腔的“浪费”,心中又是好笑又是酸软。
“浪费什么?”林清晏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他上前一步,伸手,不是接过剑,而是就着云疏的手,一起握住了那剑鞘。
他的手掌覆盖在云疏微凉的手背上,温热而坚定。
“给你用的,怎会是浪费?”林清晏的目光紧紧锁住他,昏黄的灯火在他清澈的眸子里跳跃,映出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云疏,你值得最好的。”
你值得最好的。
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推拒,在这句话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再也控制不住,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防线,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也滴在那冰凉的剑身之上。
他没有抽回手,也没有试图去擦眼泪,只是抬起那双被泪水洗刷得格外清亮、如同浸在水中的黑曜石般的眸子,深深地望着林清晏,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
“谢……谢谢公子。”
林清晏看着他落泪的样子,心中没有丝毫嫌弃,只有满溢的怜惜与满足。
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痕,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傻话。”他低声道,唇角扬起温柔的笑意,“以后,就用它来护着我,可好?”
云疏用力地点头,紧紧抱着怀中的短剑,仿佛抱着自己的誓言。
他看着林清晏,眼中水光未退,却绽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璀璨而坚定的光芒。
“嗯!”他重重地应道,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