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日，林清晏便闭门不出，潜心备考。
小院里终日寂静，只闻书页翻动与偶尔的低声诵读。
云疏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打扰，只在添茶送水、准备饭食时，才会轻手轻脚地出现在书房门口，用目光确认林清晏是否需要歇息。
这般宁静在几日后被一阵叩门声打破。
云疏警惕地透过门缝望去，见是卫瑾带着两个小厮，提着些锦盒站在门外。他略一沉吟，还是打开了门。
“云兄，叨扰了！”卫瑾依旧是那副热情洋溢的模样，笑容爽朗，“前几日忙着处理些家事，今日得空，特来看看林兄安顿得如何，可还缺什么不缺？”
他示意小厮将礼物奉上，无非是些时新果品、上好茶叶和一套看起来颇为不错的文房四宝。
林清晏闻声从书房走出，见到卫瑾，客气地拱手：“卫兄太客气了，住处甚好，劳你挂心。”
“林兄满意就好！”卫瑾哈哈一笑，目光在院内一扫，见虽简朴却收拾得整洁温馨，尤其那书案上书籍码放整齐，笔墨井然，不由点头，“林兄真是勤勉，这般清静之地，正适合潜心向学。”
三人于院中石桌旁坐下，云疏默默奉上茶水，便欲退至一旁。
卫瑾却似随意地开口道：“云兄也坐嘛，站着多累。我与林兄说话，不必如此拘礼。”他语气自然，仿佛与云疏也是熟稔的朋友。
林清晏也看向云疏，微微颔首。云疏这才在石凳末尾坐下，姿态却依旧挺直，带着护卫般的警觉。
闲谈几句后，卫瑾才仿佛不经意地提到：
“对了，还未正式介绍。家父乃当朝靖安侯，我在家中行三。”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靖安侯府？
林清晏执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虽料到卫瑾身份不凡，却不想竟是顶级勋贵之家。
靖安侯府是开国功臣之后，圣眷正浓，在京城势力盘根错节。
他心中瞬间转过许多念头，面上却依旧平静，只微微颔首：“原来是卫三公子，失敬。”
卫瑾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林兄千万别跟我来这套虚礼！我交朋友，不看门第，只看眼缘。那日城门口一见，我便觉得与林兄投缘。
你初来京城，想必对京中人物风情、乃至科场一些不成文的规矩都尚不熟悉，多结识些朋友，总归没有坏处。”
他这话说得坦诚，确实是为林清晏考虑。秋闱不仅是考学问，某种程度上也是人脉与信息的较量。
林清晏略一沉吟，便明白了卫瑾的好意。他并非迂腐之人，深知闭门造车并非上策，若能通过卫瑾接触到一些层次更高的圈子，获取些有益的信息，对秋闱乃至日后都大有裨益。
他起身，郑重地向卫瑾拱手一礼：“如此，便多谢卫兄提携之意了。”
卫瑾哈哈一笑，起身拉住他：“好说好说！正巧明日有个小聚，都是些志趣相投的年轻子弟，其中也有几位今科应试的才俊，林兄若无他事，不妨一同前往？”
林清晏从善如流：“恭敬不如从命。”
次日，卫瑾亲自来接。聚会地点设在城西一处雅致的私家园林，曲水回廊，亭台楼阁，景致宜人。
与会者果然多是些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其中不乏已在京中略有才名的学子。
卫瑾将林清晏引入园中，并热情地向几位相熟的学子介绍：
“诸位，这位便是来自清远的林清晏林兄，县学连三案首，才学斐然！”
林清晏的名字和他“连三案首”的履历，经过那日报名时的传播，在场不少人已有耳闻。
此刻见他本人风姿卓绝，气度沉静，不由都收起了几分轻视之心，纷纷上前见礼。
起初，众人谈论的多是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林清晏学识渊博，根基扎实，言谈间引经据典，见解独到，却又不咄咄逼人，很快便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
他从容应对，侃侃而谈，声音清朗如玉磬，逻辑清晰，每每发言，总能切中要害，引得众人或颔首，或沉思。
卫瑾在一旁听着，眼中欣赏之色愈浓。
当话题渐渐转向时政，议论起边境贸易、漕运利弊等实务时，林清晏并未如一些只会空谈的学子般纸上谈兵。
他结合清远县地方治理的实例，援引数据，分析利弊，提出的观点既有书生锐气，又不乏务实考量，显得尤为难得。
“……故而，学生以为，开源与节流当并重。譬如漕运，除却整治河道、严惩贪腐外，或可酌情允许部分商船搭载私货，收取合理税费，既可充实国库，亦能活络沿岸民生，此亦为开源之一法。”
林清晏一番论述完毕，周围静默片刻，随即爆发出阵阵赞叹。
“林兄高见！”
“此论务实，切中时弊！”
他站在人群中央，沐浴着或钦佩或探究的目光，清俊的容颜在阳光下仿佛发着光，那份属于少年的才华与自信，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云疏一直安静地站在人群外围，靠在一根廊柱旁，目光始终追随着林清晏。
他看着他的公子在人群中挥洒自如，光芒初绽，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骄傲与悸动。
他的公子，合该如此，站在高处，受人景仰。
就在这时，卫瑾走了过来，也学他倚在云疏旁边的廊柱上，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人群中的林清晏，笑道：
“如何？我说林兄非池中之物吧？瞧这架势，秋闱折桂，指日可待。”
云疏收回目光，看了卫瑾一眼，微微点头，算是回应，并未多言。
卫瑾也不介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抿了口酒，状似随意地问道：
“云兄身手似乎极好？那日城门口，我看你下盘沉稳，反应迅捷，非寻常护卫可比。不知师承何处？”
他顿了顿，语气状似无意，“可你步伐气息，又不似寻常武师教出来的路子，倒有几分……边军悍卒的利落劲儿。或是……祖上有渊源？”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突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云疏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乡野把式，不足挂齿。身世飘零，并无祖荫可依。”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将卫瑾的话头挡了回去。
卫瑾挑了挑眉，也不深究，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到林清晏身上，语气带上了几分真诚的感慨：
“林兄能有云兄你这样的人物在身边，是他的福气。那日城门口，我第一眼看到你，便知你不简单。”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说起来，云兄的相貌……尤其眉眼间，倒让我觉得有几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
云疏猛地抬眼看向卫瑾，眼神锐利如刀。
卫瑾被他这骤然变得极具压迫感的眼神看得一怔，随即打了个哈哈，用折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瞧我这记性，许是在哪个街角擦肩而过吧，京城人多，面相相似的也不是没有。云兄莫怪，我随口一说。”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真的只是无心之言。
但云疏的心，却因他这句话，泛起了层层涟漪。
卫瑾是靖安侯府公子，见识广博，他说的“眼熟”，绝不可能真是寻常街角路人。
水榭中央，林清晏的论述告一段落，引来一片或真心或客气的赞叹。
他谦逊地拱手回礼，目光下意识地寻找云疏的身影，当与角落里的云疏视线交汇时，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与安心。
卫瑾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摇着扇子，悠悠地叹了口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林兄真是好福气啊……”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却让云疏的心跳漏了一拍。
卫瑾注意到了云疏的反应，笑容更深了些，“云兄对林兄，可谓是忠心耿耿，寸步不离。这份情谊，实在令人羡慕。”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目光在林清晏和云疏之间逡巡，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云疏沉默了一下，才道：“护卫公子，是在下本分。”
他知道，像卫瑾这样的聪明人，或许早已从他们之间那些不经意的眼神和互动中看出了什么。
但他并不畏惧，只要不危及公子，他人的眼光，他从不放在心上。
卫瑾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又将目光投向了人群中的林清晏，只是那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思绪。
就在这时，林清晏那边似乎结束了讨论，他礼貌地摆脱了围拢的人群，朝云疏这边走来，额角带着细微的汗珠，眼神却明亮有神，显然刚才的交流让他获益匪浅。
“阿疏，等久了吧？”林清晏走到云疏身边，很自然地用袖子替他拂去肩上不知何时落下的一片细小飞絮，动作亲昵而自然。
卫瑾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眼中笑意更深，却聪明地没有点破任何事，只是笑着招呼：
“林兄，聊得可还尽兴？走，我带你去认识认识另一位大才子……”
他热情地引着林清晏走向另一处亭子，仿佛刚才与云疏那番暗藏机锋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云疏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谈笑风生的卫瑾，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
这位侯府公子，热情爽快是真，但这份热情之下，似乎也藏着别样的心思。
他对自己身世的试探，是纯粹的好奇，还是另有所图？
无论如何，他都需要更加警惕。
他握紧了袖中的短剑，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沉静。
集会持续到傍晚方散。林清晏今日可谓大放异彩，结识了不少有真才实学的朋友，也对京城学界的动态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收获颇丰。
回小院的路上，林清晏虽有些疲惫，但精神却很好。他与云疏说着今日集会上的见闻，说到精彩处，眼中光彩熠熠。
“阿疏，今日辛苦你了，一直在一旁守着。”他温声道。
云疏摇头：“不辛苦。”他看着林清晏，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卫公子他……似乎看出了什么。”
林清晏微微一怔，随即了然，他握住云疏的手，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带着安抚的意味：
“无妨。卫瑾此人，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心思通透。他若真有心结交，便不会在意这些。况且……”
他顿了顿，看着云疏的眼睛，语气坚定，“我与你之事，本就不需遮掩于真心相待之人。”
云疏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心中那点因卫瑾话语而产生的细微波澜，瞬间平复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