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入周老门下后,林清晏的生活进入了另一种规律的忙碌。
他每日往返于城西小院与周府之间,沉心于更精深的学问。
周府那间洒满阳光的书房成了他新的战场。
周老对这个关门弟子极为看重,倾囊相授,不仅指导经史子集,更着重剖析时政利弊,传授奏对机宜,甚至将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朝堂掌故、官场规则也一一剖析。
林清晏天资本就聪颖,又有扎实根基,如今得遇明师,更是如饥似渴,在周老的悉心点拨下,进步神速,眼界与见识一日千里,言谈举止间,那份属于顶尖士子的自信与风骨愈发彰显。
周老对这个关门弟子愈发满意,偶尔在与老友的信中,也会提及“得一天纵奇才,或可承我衣钵”,言语间不吝赞赏。
很快,“周老盛赞林解元”的消息便在京城特定的圈子里悄然流传开来。
于是,“周老关门弟子”、“今科解元林清晏”的名声在京城的文人圈子里不胫而走,甚至传到了某些关注科场动向的官员耳中。
赞誉之声鹊起,不少人私下议论,以此子之才,来年春闱,只怕状元之位也是探囊取物。
加之林清晏年轻俊逸,气度不凡,在几次文人雅集上偶露锋芒,皆令人侧目,不知从何时起,“准状元”的名号便在戏谑与钦佩交织中悄然传开。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过于耀眼的光芒,自然也刺痛了一些人的眼睛。
尤其是一些自恃家世显赫、本身亦有些才学,却始终被林清晏压过一头的世家子弟,心中积郁的不满与嫉妒日渐滋长。
这日黄昏,林清晏如常从周府告辞出来,因思索着一个策论难题,便婉拒了周府仆役相送,想独自漫步,理清思路。
从周府返回租住的小院,需经过一段相对僻静的巷道。
月色朦胧,秋风萧瑟,吹动墙头枯草,发出沙沙声响。
云疏一如既往地护在林清晏身侧,步履沉稳,目光却如同最警惕的猎鹰,扫视着周遭每一个昏暗的角落。
突然,他脚步一顿,猛地将林清晏往自己身后一拉!
“公子小心!”
话音未落,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两侧墙头跃下,手中利刃在月光下反射出森冷寒光,直扑林清晏!
这些人动作迅捷,配合默契,显然并非普通毛贼,而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找死!”云疏眼中寒光暴涨,那把从不离身的短剑瞬间出鞘,化作一道银练,迎了上去。
他将林清晏牢牢护在身后方寸之地,身形如鬼似魅,在数道刀光中穿梭格挡,叮叮当当的金铁交鸣声在寂静的巷子里爆响,火星四溅。
林清晏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心跳骤停,但他迅速强自镇定下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不给云疏增添负担。
他紧握着拳,目光死死追随着那个在刀光剑影中为自己撑起一方天地的身影,心中又是担忧又是愤怒。
云疏武艺高强,招式狠辣凌厉,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一心只想尽快解决威胁,护公子周全。
然而对方人数占优,且悍不畏死,一番缠斗下来,他虽然成功格杀两人,伤了一人,但混乱中,一根沉重的棍棒避开短剑的锋芒,狠狠砸向他的左肩,他闷哼一声,动作微微一滞。
就在这时,一名杀手觑准空档,一刀直刺林清晏心口!
云疏目眦欲裂,想也不想,用未受伤的右手猛地将林清晏往旁边一推,自己则用身体硬生生去挡!
“噗——”
利刃入肉的声音令人牙酸。万幸在最后关头云疏侧身避开了要害,但那刀锋还是深深刺入了他的右臂!
“阿疏!”林清晏眼睁睁看着那刀锋没入云疏身体,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也在那一刻被刺穿了,痛彻心扉!
他失声惊呼,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他恨自己跟着韩师傅时只学了一些强身健体的锻炼技巧,而没能学得一招一式,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云疏为他受伤。
云疏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但他眼神中的狠戾却丝毫未减。
他竟不顾剧痛,右手短剑反手一挥,精准地划开了那名杀手的喉咙!
杀手倒地气绝。巷子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两人粗重的喘息声。
“阿疏!你怎么样?!”林清晏踉跄着扑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云疏,看着他手臂上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双手颤抖得厉害,声音都变了调,眼中是铺天盖地的心疼与后怕。
“没事……公子……你没事就好……”云疏靠在他怀里,强撑着说完,额头上已满是冷汗,身体因失血和疼痛而微微发抖。
一队巡城兵马司的兵士恰好路过,听到动静赶了过来。
兵士头领上前询问,林清晏强自镇定,只说是遇到了劫道的匪徒,并未提及可能因名声招嫉之事,以免节外生枝。
兵士见他们一个文弱书生,一个护卫受伤,也未多疑,简单记录后便离开了。
危机解除,林清晏手忙脚乱地想用手帕去按住他手臂上的伤口,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心疼与愤怒。
“皮外伤,不碍事。”云疏忍着痛,试图将手臂藏到身后,不想让公子担心。
“流了这么多血,还说不碍事!”林清晏语气罕见地带上了一丝严厉,更多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心疼,“我们立刻回去,找大夫!”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慵懒却充满兴味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好身手!临危不乱,招式狠辣精准,是块当兵打仗的好料子。”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华贵锦袍、腰佩玉带的年轻公子不知何时站在了巷口。
他约莫二十出头年纪,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久居人上的矜贵与锐气,此刻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云疏,仿佛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
他身后还跟着两名气息沉稳、一看便是高手的随从。
林清晏将云疏护得更紧些,警惕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阁下是?”
那公子笑了笑,目光却依旧没离开云疏:“我姓赵,方才路过,恰巧看到这位小兄弟的身手,实在是欣赏。”
他顿了顿,直接看向林清晏,开门见山,“林解元是吧?听说你是周老的高足,自是前途无量。但你这护卫,跟着你实在是屈才了。
不若这样,你开个价,将他让予我如何?我保他跟着我,比跟着你一个书生有前程得多。”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倨傲。
林清晏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将云疏完全挡在身后,目光直视那位赵公子,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多谢阁下美意。但云疏并非货物,他是我林清晏的家人,无价,亦不卖!”
赵公子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林清晏的断然拒绝,但他并未动怒,反而笑了笑,换了个说法:
“林解元误会了,我并非要强买强卖。只是惜才而已。以此等身手,若入行伍,凭军功搏个出身,封妻荫子,岂不胜过给人当一辈子护卫?
我可以给他这个机会,引荐他从军,凭他的本事,平步青云指日可待。林解元难道不为他的前程考虑?”
这番话,像是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林清晏心中最柔软、也最不安的地方。
他深知云疏才华不限于武艺,更明白他因出身而深藏的自卑。
若真有一条康庄大道能让阿疏摆脱“护卫”的身份,堂堂正正立于人前,光耀门楣……自己若因一己私心阻拦,岂不是太过自私?
他沉默了,揽着云疏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眉头紧蹙,内心陷入了巨大的挣扎和犹豫。
一边是难以割舍的深情与依赖,一边是为对方谋划的“大好前程”……
就在这时,被他半抱在怀里的云疏,猛地抬起了头。
他因为失血而嘴唇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他直直地看向来人,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一字一句,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巷道里:
“不劳费心。”
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落在林清晏写满挣扎与心疼的脸上,那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柔软而执着,仿佛在宣誓般,重复了那句早已刻入骨髓的承诺:
“我云疏,此生,只会护公子一人。”
他微微喘息着,忍着痛,将后面那句更重若千钧的话,清晰地说了出来:
“护公子,一生。”
此言一出,林清晏心中巨震。
他看着云疏,看着他那双映着月光、只装着自己的眸子,只觉得胸腔被一种滚烫的情感填满,几乎要溢出来。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云疏未受伤的那只手,与他十指相扣,然后转向那位赵公子,目光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与坚定:
“阁下听到了?这便是他的选择,亦是清晏的心意。”
赵公子愣住了,他看着云疏那决绝的眼神,又看看林清晏瞬间变得坚定无比的神情,终于明白,这并非主仆,而是超越了身份、生死相托的羁绊。
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知道此事绝无可能,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带着随从转身离开了。
巷中,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林清晏再也抑制不住,紧紧抱住云疏,声音哽咽:“傻阿疏……你这个傻子……”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将脸埋在他颈侧,感受着他真实的存在,心中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与无尽的心疼。
云疏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身体的微颤和那份毫不掩饰的珍视,只觉得手臂上的伤口似乎都不那么疼了。
他轻轻回抱住林清晏,低声道:“公子,我们回家。”
月光下,相互搀扶的身影,虽然带着伤,步履蹒跚,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紧密,仿佛任何力量都无法将他们分开。
前路的阴谋与风雨,似乎也在这“一生”的承诺面前,显得不再那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