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卫大营 的血腥气 尚未散尽,黎明 已刺破 了东方的夜幕。
陈静之一夜未眠。他坐在周世宏 的中军大帐 中,面前摊开的,是从周世宏私邸 和军营密室 中搜出的更多罪证。账册、密信、兵符印信、与海寇倭寇的往来文书……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勾勒出 一张以魏国公府为核心,勾结 边将、海寇、盐枭,走私 军械、盐铁,甚至 刺探 军情 的庞大黑网。
“大人,统计 出来了。”赵铁 拖着疲惫但亢奋 的身躯走进大帐,声音嘶哑却透着杀意,“强弓 一千二百张,硬弩 八百具,步人甲、山文甲 等铁甲 五百领,皮甲 一千二百领,长枪、腰刀 无算。还有……虎蹲炮 六门,佛朗机炮 两门,火药 五百斤!”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最要命的 是,在 周世宏 卧房 暗格里,搜出 与 北元 余孽 的 通信!信 中提到,今秋 欲 以 军械 换取 漠南 良马 三百匹!这 是 通敌 !”
砰!陈静之一拳 砸在案几 上,震得 茶盏 跳起。“好 一个与国同休 的魏国公!好 一个镇守一方 的指挥使!私通 海寇 倭寇 已是死罪,竟敢 勾结 北元 ! 这是 要 将 我 大燕 江山,卖 与 夷狄 么?!” 他眼中寒光 如 实质,杀意 冲天。
“大人,徐寿 招了。”沈炼 也掀帐进来,手中拿着一叠供状,面色凝重,“他 交代,这些 军械,部分 是 魏国公 府 私设 匠坊 所造,部分 是 历年 以 ‘ 损耗 ’、 ‘ 报废 ’ 名目 从 卫所 仓库 中 盗出。交易 对象,除 海寇 ‘ 混江龙 ’、倭寇 岛津家 外,竟 还有 江西 宁王 府 的 人!所 得 金银,七成 上缴 魏国公 府,三成 由 周世宏 及 其 党羽 瓜分。这 是 供状,他 已 画押。”
“宁王……陈宁……” 陈静之眯起 眼睛。宁王 陈宁,太宗 陈昊的堂叔,就藩 南昌,素有 贤名,好 结交 文士,诗书 自娱,看似 与世无争。没 想到,暗地里 竟 也 伸 手 到了 这里!是 单纯 的 贪图 军械,还是 另有 图谋?
“还有,” 沈炼补充道,声音更 低,“徐寿 透露,魏国公 与 朝中 某 位 ‘ 大人物 ’ 往来 甚密,但 具体 是 谁,他 级别 不够,不知。只 说 每次 有 大宗 交易 或敏感 军械 出库,周世宏 都 会 接到 一封 盖有 ‘ 秋水 ’ 印鉴 的 密信。信 已 销毁,但 印鉴 样式,他 偷偷 临摹 了下来。” 他呈上 一张宣纸,上面 用 朱砂 摹着 一方古朴 的葫芦形 印鉴,中间 是 篆文 ‘ 秋水 ’ 二字。
“秋水……” 陈静之凝视 着那 印鉴,脑中 飞速 思索。这 不 是 官印,也 非 寻常 私章,倒 像 是 某种 信物 或组织 的标记。朝中 大员,谁 会 用 此 印?他 一时 想 不 起。
“大人,接下来 怎么办?” 赵铁急问,“证据 确凿,是否 立刻 上奏 朝廷,发兵 围了 魏国公 府?”
“不。” 陈静之摇头,目光 沉静 下来,“魏国公 徐辉祖,开国 勋贵 之后,世镇 南京,树大根深。在 南京、在 京中,党羽 遍布。仅凭 周世宏、徐寿 二人 供词 与这些 物证,未必 能 扳倒 他。他 大可 推说 是 下人 背主 妄为,或 周世宏 诬陷。我们 需要 更 铁 的 证据,需要 能 直接 指向 他,让 他 无法 抵赖 的 证据!”
“可 时间 不等人!” 赵铁焦躁 道,“我们 在 镇江 弄出 这么大 动静,消息 很快 就会 传出去!魏国公 府 一旦 得知,必 会 销毁 证据,甚至 …… 狗急跳墙!”
“所以,要 快,更要 准。” 陈静之站起身,走到 悬挂 的江南舆图 前,手指 点 在南京 的位置,“赵铁,你 立刻 挑选 十名 最 精干 的‘暗影’,携带 我的 手令 与徐寿 供状 抄本,连夜 奔赴 南京!不要 进城,在 城外 潜伏。我 会 修书 一封,你 设法 交到 南京 守备 太监 王振 手中。此人 是 陛下 潜邸 旧人,与 魏国公 素来 不睦,可 利用。让 他 暗中 监视 魏国公 府 动向,尤其 注意 有无 异常 人员、物资 出入。若 有 机会,潜入 其 府中 书房、密室,寻找 那 ‘ 秋水 ’ 印鉴 的 线索,以及 与 宁王、北元 往来 的 直接 证据!”
“是!” 赵铁凛然 应命,但 旋即 担忧 道:“可 大人 您 这里……周世宏 被擒,镇江卫 群龙无首,万一……”
“无妨。” 陈静之摆手,“我 已 让 沈炼 以 钦差 名义,暂 摄 镇江卫 指挥使 职。你 走 后,我 会 亲自 坐镇 大营,整顿 军纪,清查 余党。同时,以 巡查 防务 为名,封锁 镇江 通往 南京、苏州 的各 水陆 要道,许进不许出,拖延 消息 传递 速度。另外,立刻 以 六百里加急,将 此处 情况 及 部分 证据,密报 摄政王 与 陛下!要 抢在 魏国公 得到 消息、发动 反击 之前,让 京城 先 拿到 我们 的 奏报!”
“是!” 赵铁再无 疑虑,转身 大步 出帐 安排。
“沈炼。” 陈静之又 看向 这位 新任 的 “ 指挥使 ”。
“下官在!” 沈炼挺直 腰板,虽然 文官 出身,但 此刻 眼中 也 燃 着 火。
“稳住 军营,是 第一要务。” 陈静之沉声 道,“对 原 周世宏 麾下 将校,区分 对待。罪大恶极、负隅顽抗 者,立斩!被 胁迫、不知情 者,可 戴罪立功。公开 周世宏 部分 罪状,尤其是 克扣 军饷、倒卖 军械 之事,争取 底层 军士。打开 府库,补发 欠饷!你 要 让 他们 明白,跟着 朝廷,跟着 本官,才有 活路,才有 前程!”
“下官明白!” 沈炼重重点头。
“还有,” 陈静之目光 幽深,“派 可靠 之人,持 我 手令,秘密 前往 扬州、常州、松江 等地 的卫所。查!查 这些 卫所 指挥使、同知、佥事,与 周世宏、与 魏国公 府,有无 往来!尤其 注意 有无 类似 的 军械 亏空、走私!我 怀疑,镇江卫 绝非 孤例!这 是 一张 覆盖 整个 江南 乃至 更广 的 网!”
沈炼倒吸 一口凉气:“大人 是 怀疑……江南 各 卫所,皆 有 问题?”
“希望 我 猜错了。” 陈静之语气 沉重,“但 若 是 真……那 这 大燕 的 东南 半壁,兵 戈 之 患,恐怕 就在 眼前了。去 办 吧,切记 秘密 行事,宁可 慢,不可 打草惊蛇。”
“是!” 沈炼领命 而去。
大帐内,重归 寂静。晨光 透过窗隙 射入,照亮 了空中 浮动 的微尘,也 照亮 了陈静之 布满 血丝 却异常 明亮 的眼睛。
他走 到案前,铺开 信纸,提笔 蘸墨,开始 书写 奏章。笔锋 凌厉,字字 如刀:
“臣 陈静之 谨奏:臣 奉旨 巡检 江南 军务,于 镇江卫 查获 指挥使 周世宏 勾结 魏国公 府 管家 徐寿,私藏 、 倒卖 军械 甲胄 火药 等 禁物,数额 巨大,并 涉嫌 通敌 卖国,与 北元 余孽、海寇 倭寇、乃至 藩王 往来 ……”
他将 所 查获 的 罪证 一一 列举,附上 部分 账册、密信 抄本 及徐寿 供状。但 关于 “ 秋水 ” 印鉴 及对 江南 其他 卫所 的怀疑,他 暂 未 提及。有些 事,只能 密奏,不能 公之于众。
写完 奏章,他 又 另 取 一纸,写下 一封 给 摄政王陈显 的密信,详述 “ 秋水 ” 印鉴 之事 及对 江南 军卫 系统 的 担忧,并 提出 建议:请 朝廷 速派 得力 大员(暗指 老灰头 或其 信重 将领)秘密 南下,接管 南京 及 周边 防务,以防 不测。同时,对 魏国公 府,宜 明松暗紧,暗中 监控,切不可 打草惊蛇,待 证据 链 齐全,再 行 雷霆 一击。
封好 奏章 与密信,交 由心腹,以 六百里 与八百里 加急,分 两路 送往 京城。
做完 这一切,天色 已大亮。陈静之 走出 大帐,深吸 一口 带着 血腥 与晨露 气息的空气。校场 上,沈炼 正在整队,宣读 周世宏 罪状 与陈静之 的 命令。军士 们起初 惶惑,听到 补发 欠饷 时,渐渐 有了 生气,最终 化为 阵阵 欢呼。
人心,初步 稳住 了。
但陈静之心中 毫无 轻松。他望向 南京 方向,目光 仿佛 穿透 了 重重 山水。
“徐辉祖……宁王……还有 那 ‘ 秋水 ’ 印鉴 的 主人……你们,此刻 在 想 什么?又 在 谋划 什么?”
他知道,自己 扯 开的,或许 是 一个 比 郑廉 案 更加 庞大、更加 致命 的马蜂窝。接下来的 风暴,将 不再 局限于 江南 官场,而是 可能 席卷 整个 朝堂,震动 天下。
但,他 无惧。
“来吧。” 他低声 自语,嘴角 勾起 一丝冰冷 的弧度,“让 暴风雨,来得 更 猛烈 些。正好,将 这 污浊 的天地,好生 洗刷 一番!”
然而,陈静之 低估 了风暴 来临的速度,也 低估 了对手 的狠辣 与果决。
就在 他 的 奏章 与 密信 发出 后 的 第三天,一匹 快马 溅 着 泥点,冲入 了 镇江城。马背上 的骑士,浑身 浴血,背上 插着 三支 羽箭,冲到 大营 门口,便 一头 栽倒 在地,手中 紧紧 攥着 一封 染血 的信。
信,是 赵铁 派出 的“暗影” 临死前 送回 的。只有 寥寥 数语:
“南京 戒严。魏国公 府 闭门 不出,然 有 甲士 暗藏。王公公(南京守备太监王振)被 软禁。疑似 有 大军 调动。‘ 秋水 ’ 印,或 与 ‘ 清流 会 ’ 有关。小心……有 内……鬼……**”
字迹 潦草,至 “ 鬼 ” 字 已 模糊 不清,显然 是 弥留之际 所书。
“清流会?!” 陈静之捏着 信纸 的手,骤然 握紧!眼中 爆出 骇人 的精光!
清流会,他 知道!不,是 前世 的他——太祖陈烬——知道!那是 他 开国 初期,为 制衡 勋贵、监察 百官,秘密 组建 的一个 情报 组织,直接 对 皇帝 负责。其 成员 皆 以 各种 文玩、雅号 为 信物 与代号。“秋水”,正是 其中 一位 高级 成员 的代号!但 清流会 在 他 晚年 时,因 牵扯 进 皇子 夺嫡,被 他 亲自 下令 解散 了!为何……会在 此时 此地,以 这种 方式,重现 人间?还 与 魏国公、军械 走私、通敌 卖国 扯上 关系?
“内鬼……是谁?” 陈静之心念 电转。能 知道 清流会 存在,甚至 可能 掌握 其 信物 的人,屈指可数!莫非……是 当年 的 漏网之鱼?还是……有人 假借 其名?
更 让他 心惊 的是 信中所说——南京戒严、王振被软禁、大军异动!魏国公 这是……要 狗急跳墙,甚至……提前 发动 ?!
“报——!” 又一 名 哨探 连滚爬爬 冲进 大帐,“大人!不 好了!城外……出现 大队 不明 兵马!打着……打着 ‘ 清君侧 , 靖 国难 ’ 的 旗号!正向 镇江 开来!看 旗号,是……是 常州、扬州、庐州 三卫 的 兵马!人数……人数 不下 两万!”
“什么?!” 沈炼失声 惊呼,“他们 怎敢 ?! 这是 造反!”
陈静之却 异常 平静。他缓缓 坐回 椅中,手指 轻轻 敲击 着 扶手。
“终于……来了。” 他低声 道,眼中 没有 恐惧,只有 一种 近乎 冷酷 的了然 与锐利。
“大人!我们 只有 镇江卫 三千 兵马,还 未 完全 掌控!如何 抵挡 两万 大军?!” 沈炼急道。
“抵挡?” 陈静之笑了,笑 得冰冷 而嘲讽,“为何 要 抵挡?他们 打 的是 ‘ 清君侧 ’ 的 旗号。清 的是 谁?是 我 这个‘ 祸乱 江南 、 构陷 忠良 ’ 的 奸佞 !” 他站起身,走到 帐 门口,望着 远处 隐约 可见的烟尘。
“传令 下去,” 他声音 平稳 得可怕,“紧闭 四门,全军 戒备。但 无 我 命令,不得 放 一箭 一矢。另外,将 周世宏、徐寿 押上 城头。再将 我们 查获 的军械,尤其 是 那 几门 火炮,也 给 我 搬上 城墙,亮 出来,让 他们 看 个 清楚!”
“大人,您 这是……要 和谈?” 沈炼不解。
“和谈?” 陈静之摇头,“我 是 要 让他们,还有 他们 背后 的人,看 清楚,他们 要 ‘ 清 ’ 的这个 ‘ 君侧 ’,手里 握着 什么 ! 也 让 天下人 看 清楚,这 ‘ 清君侧 ’ 的 旗号 下,藏的 是 怎样 的 狼子野心 与 滔天罪证!”
他转身,目光 灼灼:“沈炼,你 信 不信,这 两万 大军,到 不了 镇江 城下?”
沈炼茫然。
陈静之却 不再 解释,只是 望向 北方,京城 的方向,低声 喃喃:
“显儿,昊儿……这 盘 棋,到 了 该 将军 的 时候 了。你们……可 别 让我 失望 啊。”
远处,烟尘 愈 近。“清君侧” 的号角 声,隐隐 传来。镇江城,内外 交困,仿佛 怒海 中一叶 孤舟。
然而,舟 中人,却 稳坐 钓鱼台,嘴角 带着 一丝 冰冷 而莫测 的笑意。
风暴,已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