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七月十八,子夜,成都,城南,一处不起眼的三进宅院。
烛火 在密室 中跳动,将 墙上 的人影 拉得扭曲 而漫长。陈钦 坐在硬木椅 上,脸色 在昏暗 的光线下 显得格外 苍白。他 的左臂 缠着绷带,隐隐 有血渍 渗出。鹰嘴崖 的遭遇,至今 仍让他 心有余悸。
密室 中除 他之外,还 有两人。一人 坐在 主位,身着 蜀锦 常服,年约四旬,面容 与陈显 有三分 相似,但 眉眼 间更多 了几分蜀地 的阴柔 与深沉——正是 蜀王 陈恪。另一人 则站 在阴影 中,全身 罩在黑色斗篷 下,脸上 戴着一副毫无表情 的青铜面具,只 露出一双 幽深如潭 的眼睛。
“世子 受惊 了。”蜀王 陈恪 缓缓 开口,声音 温和,却 听不出 多少 真切 的关切,“蜀道 艰险,匪类 横行,是 本王 疏忽 了,竟 让 宵小 惊扰 了世子 大驾。所幸 ‘ 影卫 ’ 及时 赶到,否则……本王 真 是 百死 莫赎 了。”
陈钦 勉强 挤 出一丝 笑容,拱手 道:“王叔 言重 了。小侄 此来 匆忙,未 及 先行 通报,路上 遭 匪人 觊觎,也 是 常事。还 要 多谢 王叔 派人 接应。”他 特意 在“接应”二字 上加重 了语气,目光 却 瞥 向阴影 中那 沉默 的青铜面具。
“呵呵,应该 的。”陈恪 仿佛 没 听出 他 话中的 试探,端起 茶杯,轻呷 一口,“只是……不知 世子 此番 冒险 入川,所 为 何事?宁王 兄 身体 可 还 安好?”
陈钦 心中 冷笑。这 老狐狸,明明 一 清二楚,却 还 在 这 装糊涂。他 深吸 一口气,压下 心头 的怒意 与不安,正色 道:“父王 身体 尚可,有劳 王叔 挂怀。小侄 此来,实 是 奉 父王 之命,有 要事 与 王叔 相商。”
“哦?”陈恪 放下 茶杯,露出 感兴趣 的神色,“不知 是 何等 要事,竟 需 劳动 世子 亲自 走 这 一遭?可是……为 江南 之事?”
“正是。”陈钦 点头,目光 炯炯 地看 着陈恪,“陈静之 在 江南 倒行逆施,罗织 大狱,屠戮 士绅,更 构陷 魏国公,致使 江南 鼎沸,民怨 沸腾。其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今 更 挟 钦差 之威,持 尚方宝剑,在 江南 大肆 清洗,所 图 非小!父王 与 朝中 诸多 忠良,皆 忧心 忡忡,恐 此獠 不 除,国将不国!”
“陈静之……”陈恪 手指 轻轻 敲击 着桌面,若有所思,“此 子 确 是 个 祸害。不过……他 背后 站 着摄政王,动 他,怕 是 不易 啊。”
“正 因 如此,才 需 王叔 相助!”陈钦 身体 前倾,压低 声音道:“父王 得 知,陈静之 在 江南 所 为,已 激起 天怒人怨。朝中 以 英国公、成国公 为首 的勋贵,以及 都察院、六科 诸多 清流,皆 已 联名 上奏,弹劾 此 獠。然 摄政王 一意孤行,力保 陈静之,更 借 机 铲除 异己,英国公 已 被 下狱!其 跋扈 之 态,与 昔日 阉宦 何异?长此以往,这 大燕 的 江山,只怕……要 改姓 ‘陈’(指陈显)了!”
“竟 有 此事?”陈恪 面露 “惊容”,眼中 却 波澜不惊,“英国公……张辅 可是 两朝 元老,与 国 同休 的勋贵,竟 也 被……唉,陈显 此 举,实 是寒 了天下 勋戚 的心 啊。”
“何止 寒心!”陈钦 愤然 道,“分明 是 欲 效 前朝 武 周 故事,行 篡逆 之事!父王 与 朝中 忠义之士,已 决意 清君侧,诛 此 国贼!然 陈显 掌控 京营,手握 大权,欲 行 大事,需 有 强援。王叔 坐镇 蜀中,带甲 十万,民富 粮足,乃 西南 屏障。若 王叔 能 振臂一呼,与 父王 东西 呼应,则 大事 可成!届时,铲除 奸佞,还政 于 陛下,王叔 与 父王,便 是 再造 社稷 的功臣!青史 留名,万世 景仰!”
一番话,说得 慷慨激昂,仿佛 他 父子 真是 为国为民 的忠臣。陈恪 静静 地听 着,脸上 表情 变幻不定,时而 “愤慨”,时而 “忧虑”,时 而“犹豫”。良久,他 才 长叹 一声:
“世子 所言,句句 在理。陈显 专权,陈静之 祸国,本王 亦 深恨 之。然……清君侧,乃 诛 九族 的大罪。蜀中 虽 富庶,然 兵 不过 十万,将 不过 数员,如何 能与 朝廷 百万 大军 抗衡?更 何况,名不正 则言不顺。若无 大义 名分,只怕……难 服 天下 人心 啊。”
陈钦 心中 暗骂 老滑头,脸上 却 露出 诚挚 的笑容:“王叔 所虑 极是。故 父王 特 命 小侄 带来 两 物。”他 从 怀中 取出 一 卷 明黄 的绢帛 与一 枚 赤金 令牌,双手 呈上。
“此 乃 太后 密旨。”陈钦 压低 声音,眼中 闪着 奇异 的光芒,“太后 懿旨,陈显 专权 跋扈,欺凌 幼主,任用 奸佞,祸乱 朝纲。着 宁王 陈宁、蜀王 陈恪,并 天下 忠义 之臣,共 举 义兵,入京 清君侧,以 安 社稷,以 慰 祖宗 在天 之灵!”
“太后 密旨?”陈恪 瞳孔 微缩,接过 绢帛,展开 细看。上面 字迹 娟秀 中带着 一股 凛然 的贵气,确 是太后 手书 无疑。末尾,盖 着一方 鲜红 的玺印——并非 皇后 之宝,而 是一方 略小 的私印,印文 是“慈 懿 之宝”。这 是 太后 册封 时,先帝 特赐 的私印,等闲 不 用。
“还有 此 物。”陈钦 又 递上 那 枚 赤金 令牌。令牌 不过 巴掌 大,正面 浮雕 五爪 金龙,背面 则 刻 着四个 篆字:“ 如朕亲临 ”。
“这 是……”陈恪 呼吸 微微 一滞。
“此 乃 陛下 贴身 信物。”陈钦 声音 更 低,带着 一丝 蛊惑,“陛下 虽 年幼,然 聪慧 仁孝,早 对 陈显 专权 不满。此 令牌,乃 陛下 托 太后 转交,赐予 起兵 ‘ 靖难 ’ 之 人。持 此 令,如 陛下 亲临,可 号令 天下 兵马!”
陈恪 手 微微 颤抖 着,摩挲 着令牌 上冰凉 的龙纹。太后 密旨,皇帝 信物……这 可谓 是 最 名正言顺 的“ 大义 ” 了!有 此 二 物在 手,他 起兵,便 不 是谋反,而 是“奉诏 靖难”!
“陛下……太后……竟 也……”他 喃喃 道,眼中 闪过 一丝狂热,但 很快 又被 深深 的疑虑 取代。这 东西,是 真 的吗?还是……一个 精心 的陷阱?
“王叔 不必 疑虑。”陈钦 似乎 看穿 了他 的心思,正色 道:“此 二 物,乃 ‘ 秋水 ’ 先生 亲自 从 宫中 带出,绝 无 虚假。‘ 秋水 ’ 先生 之能,王叔 应 是 知晓 的。”
一直 沉默 地站 在阴影 中的 青铜面具 人,此时 微微 抬 了抬头,发出 一声 嘶哑 的轻笑:“蜀王 殿下 是 信 不 过 在下 的手段,还 是信 不 过 太后 与陛下 的决心?”
陈恪 浑身 一震,看向 青铜面具 人。是 了,“ 秋水 ”……这 个神秘 的“ 清流会 ” 首领,其 在 宫中 的能量,他 已 见识 过多次。能 从 守卫森严 的皇宫 中带出 太后 密旨 与皇帝 信物,或许……真 的只有 他 能 做到。
“‘ 秋水 ’ 先生 说笑了。”陈恪 深吸一口气,将 密旨 与令牌 郑重 地收 入怀中,“本王 并非 疑虑,只 是此事 关系重大,不 得不 慎之又慎。只是……即便 有 大义 名分,起兵 之事,亦 需 周密 筹划。粮草、军械、兵力、路线……缺一不可。宁王 兄 那边,准备 得 如何 了?”
“父王 已 秘密 集结 精锐 五万,囤积 粮草 于 鄱阳湖 畔。”陈钦 眼中 闪过 一丝得意,“只 要王叔 在 蜀中 起兵,东出 三峡,直逼 湖广,父王 便 可 从 江西 北上,水陆 并进,会师 于 武昌。届时,两路 大军,号称 三十万,顺江 而下,直取 南京!南京 一下,半壁 江山 在 手,再 联络 天下 藩王、勋贵,共 讨 陈显,则 大事 可 定!”
“三十万……”陈恪 手指 轻轻 敲击 着桌面,心中 飞快 地盘算。宁王 陈宁 在 江西 经营 多年,五万 精锐 或许 是真。但 号称 三十万……不过 是虚张声势。自己 蜀中 能 动用 的兵马,满打满算,不过 八万。两 路加 起来十三万,要 对抗 朝廷 数十万 大军……胜算 几何?
“王叔 可是 在 忧虑 兵力?”陈钦 察言观色,又道:“‘ 秋水 ’ 先生 已 有 安排。届时,京中 会 有 内应 打开 城门。而且……”他 压 低声音:“‘ 清流会 ’ 在 京营、五军都督府,甚至……宫中,都 有 人。只要 我们 大军 一到,他们 便会 里应外合。陈显……不过是 瓮中 之鳖!”
青铜面具 人也 缓缓 开口,声音 沙哑 得如同 金属 摩擦:“蜀王 殿下 不必 多虑。此 事,非 仅 宁王 与 殿下 两 家之事。楚王、辽王、代王……皆 已 暗中 应允,只 要殿下 与 宁王 率先 起兵,他们 必 会 响应。届时,四方 云集,陈显 纵 有 三头六臂,也 难逃 一死。”
“楚王……辽王……代王……”陈恪 眼中 光芒 闪烁。这 几位 藩王,都 是实力 雄厚、对 朝廷 早 有 不满 的主。若 真 能联合 起来……他 的 心,火热 起来。
“好!”陈恪 猛地 一拍 桌子,长身 而起,脸上 露出 决然 之色:“陈显 无道,任用 奸佞,欺凌 幼主,祸乱 朝纲!本王 身为 太祖 血脉,宗室 藩屏,岂能 坐视 江山 沦落,社稷 倾颓!这 ‘ 清君侧 ’ 的 大旗,本王……扛 了!”
“王叔 英明!”陈钦 大喜,连忙 起身 行礼。
“不过……”陈恪 话锋 一转,目光 灼灼 地看 着陈钦:“起兵 非同小可,需 约定 时日,同时 发难,方 能打 陈显一个 措手不及。且 粮草、军械,尚 需时日 筹备。不知 宁王 兄 以为,何时 起兵 为 宜?”
“父王 之意,是 在 八月 十五,中秋 佳节,百官 朝贺 之时。”陈钦 沉声 道,“届时 宫中 必 有大宴,守备 松懈。我们 可 提前 数日 秘密 调兵,于 中秋 之夜,同时 起兵!打 他一个 措手不及!”
“八月十五……”陈恪 沉吟 道:“还 有近 一月。时间 虽 紧,但 若 准备 充分,也 足够 了。好!就 定 在八月十五!届时,本王 亲率 大军,东出 夔门,与 宁王 兄 会师 武昌!”
“如此 甚好!”陈钦 激动 道,“小侄 这 就修书 回禀 父王,早 作准备!”
“世子 一路 劳顿,又 受 了伤,先 在府中 好生 休养 几日。”陈恪 露出 和煦 的笑容,“具体 细节,我们 再 从长计议。‘ 秋水 ’ 先生,也 请 在 府中 歇息。此事,还 需先生 多方 协调 才是。”
“分内 之事。”青铜面具 人微微 颔首,声音 依旧 嘶哑。
三人 又 密议 了片刻,陈钦 与 青铜面具 人方 才告辞 离去。陈恪 亲自 将二人 送 至密室 门口,目送 他们的 身影 消失 在曲折 的回廊 深处。
待 二人 走远,陈恪 脸上 的笑容 渐渐 敛去,恢复 了深沉 的冷漠。他 走 回案前,重新 取 出那 卷 密旨 与令牌,仔细 摩挲 着。
“太后 密旨……皇帝 信物……”他 低声 自语,眼中 闪过一丝 讥诮,“真 是好 大一 张虎皮 啊。只 是不 知……这 虎皮 下面,藏 的是 猛虎,还 是羔羊?”
“王爷 是 担心……此 事有诈?”阴影 中,那位 灰袍 老者 再次 悄无声息 地浮现。
“‘ 秋水 ’ 此人,神出鬼没,心机 深沉,不 可不防。”陈恪 将 密旨 与令牌 小心 地收 好,“宁王 陈宁,也 是个 不见兔子不撒鹰 的主。他 让 儿子 冒险 入川,又 拿出 太后 密旨,看 来是 被 陈静之 逼 得走投无路 了。不过……这 对 我们 来说,未必 不 是机会。”
“王爷 的 意思 是……”
“将 计就 计。”陈恪 眼中 寒光 一闪,“他们 要 我们 当 出头鸟,我们 便 当 这 出头鸟。只 是……这 鸟 往 哪 飞,可 不 是他们 说 了算 的。”
“王爷 英明。”灰袍 老者 躬身 道,“那……鹰嘴崖 的 事……”
“处理干净 了吗?”陈恪 冷声 问。
“‘ 狼卫 ’ 的 尸体 已 全部 处理,伪装 成山匪 劫掠。只是……救走 陈钦 的那批 ‘ 影卫 ’,身手 极高,来历 神秘,我们 的 人 跟丢 了。而且……据 回报,现场 还 有 第三 方人马 的 痕迹,似乎……是 ‘ 影子 ’ 的人。”
“‘ 影子 ’……”陈恪 眉头 紧皱。这 是摄政王 陈显 麾下 最 神秘 的组织,与 ‘ 清流会 ’ 的 ‘ 影卫 ’ 齐名,都 是潜藏 在暗处 的毒蛇。“陈显……果然 也 盯上 了蜀中 了吗?”
“王爷,是否 要 加强 戒备?尤其 是世子 与 ‘ 秋水 ’ 先生 的 住处……”灰袍 老者 建议 道。
“不。”陈恪 摇头,“不 要打草惊蛇。‘ 影子 ’ 的 人 既然 来 了,就 让 他们 看。看 看我们 是 如何 与 宁王 结盟,看 看我们 是 如何 准备 起兵 ‘清君侧’ 的。”
“王爷 是 想……”
“将计 就计,亦 是引蛇出洞。”陈恪 嘴角 勾起 一丝冷酷 的笑意,“让 陈显 的 人 看 到我们 与 宁王 勾结,看 到我们 准备 谋反。然后……我们 再 ‘ 意外 ’ 地 让 他们 ‘ 发现 ’ 太后 的 密旨 与皇帝 的 信物。你 说,陈显 会 如何 想?”
灰袍 老者 倒吸 一口凉气:“王爷 是 要……嫁祸 给 太后 与陛下?这……这 太 冒险了!若 被 识破……”
“识破?”陈恪 冷笑,“密旨 与令牌 都是 真 的,只 是来历……有 点问题 罢了。陈显 多疑,尤其 是对 宫里 那位。只要 有 一丝怀疑 的种子 种 下,就 足够 了。届时,他 必 会将 目光 集中 在宫里,集中 在宁王 身上。而 我们……”他 走 到窗前,望 着窗外 沉沉 的夜色,“我们 就 可以做 那只 在后 的黄雀 了。”
“可……‘ 秋水 ’ 那边……”
“‘ 秋水 ’?”陈恪 眼中 闪过 一丝不屑,“不过 是个 藏头露尾 的鼠辈,妄想 操纵 天下 棋局。他 想 利用 我们,我们 又 何尝 不 是在 利用 他?等 到 大事 成 了……”他 没有 说 下去,但 眼中 的杀意,已 说明 一切。
“老奴 明白 了。”灰袍 老者 深深 躬身,“老奴 这 就去 安排,务必 让 ‘ 影子 ’ 的 人,‘ 看’ 到他们 想 看的**。”
“嗯。”陈恪 挥 了挥手,灰袍 老者 悄无声息 地退 下。
密室 中再次 恢复 了寂静。陈恪 独自 站 在窗前,望 着窗外 漆黑 的夜空,嘴角 的笑意 渐渐 扩大,最终 化作 一声低沉 的、充满 野心 的笑声。
“陈显……陈宁……还有 宫里 那位……这 盘棋,越来越 有意思了。只 是不 知最后,究竟 是 谁,能 笑 到最后 呢?”
窗外,夜雨 不知 何时已 停。乌云 散 开一线,露出 一弯 苍白 的下弦月,冷冷 地照 着这片 暗流汹涌 的大地。